高 处

作者: 〔澳大利亚〕菲奥娜·麦克法兰

大旱第五年,杰克祈求下雨。妻子素来求福禳灾,她的面庞日益消瘦,虔诚的神情却有增无减。连年大旱,杰克越发觉得妻子的面目令人不快。晚上躺在被窝里,杰克总能感觉到妻子在身旁祈祷——双手合十,交叉于干瘦的胸前。而妻子献给上天的小小心意,让杰克更是恼火。妻子每周日都会带上孩子去教堂做礼拜,回家后孩子总是不服管教,无一例外。长久以来,杰克将此归结于舟车劳顿——皮卡座椅破旧,车内闷热不堪,来回还要颠簸足足四小时。因此每逢周日,姑娘们就会出现情绪波动,言行粗鲁,满腹牢骚:又是高温,又是苍蝇,还会埋怨礼拜服装的样式。姑娘们平时待在闺房,闭门不出,只用收音机上课。不过周日一到,姑娘们便能感受到人群中的熙熙攘攘。杰克心想,这大约就是姑娘们难以管教的缘故。姑娘们也总爱在周日揶揄父亲。杰克倒是对此怡然自得,除非玩笑开得太过火——手势一做,语气一变,姑娘们便会乖乖打住。

男孩更加难以捉摸。这倒不是因为男孩桀骜不驯,而是因为一到周日,他便会涨红着脸,心不在焉。杰克不喜欢儿子孤僻的性格。这种性格飘忽不定,它使人意志软弱,终日沉湎于幻想。每次礼拜结束,儿子总是越发孤僻。他会拿上《圣经》,坐到屋外的红桉树下阅读。早在大旱来临前,红桉树下便已寸草不生。如今树皮与枝叶散落一地,满目凌乱。再往前,地势渐渐走低,一条路通向干涸的水坑,整个水坑现在是洁白一片,怪石嶙峋。午后热浪滚滚,稀稀拉拉的红桉树枝下明亮一片。男孩仿佛置身火圈之内,在燃起的一团薄雾中坐读《圣经》。男孩16岁了,理应知道外面热得待不住人,读《圣经》也不能果腹,更应该知道坐在摇摇欲坠的红桉树枝下太过危险——红桉树俗称断子绝孙树。杰克眼看儿子坐在树下,不由得为之揪心。每逢周日,男孩总是不情愿地坐到餐桌旁。除圣言之外别有所求似乎令他羞愧不已。而且他连吃饭也不忘随身携带《圣经》,总是将《圣经》摆在餐具一旁。《圣经》的红色封面上一片空白,似乎在指责杰克犯下的过错:某种疏忽,某种缺陷,某种意志或精神层面的失败。但杰克无从确定。

大旱第五年的一个周日,此时杰克还未开始求雨。这天,男孩忽然心甘情愿地坐到餐桌旁。他一反常态,没将《圣经》放在桌上,而是翻开《圣经》,清了清嗓子,准备诵读。姑娘们咯咯地笑起来。她们都比男孩小,也比男孩好看,皮肤光滑,一头金发,哥哥在她们眼里活像个怪胎。杰克的妻子虽一脸疲惫,但还是看向儿子,等他开口。傍晚,飞蛾扑打着窗纱,氖灯照明下的厨房顿时热闹起来。杰克双手拿起一块羊排。

“听着,”男孩念道,“我告诉你们一个奥秘:我们不会全都睡去,但我们都将被改变——在一眨眼间,最后的号角响起的时候,都要改变。最后的号角一响,死人要复活而成为不朽坏的;我们也要改变。”

杰克一口咬了下去。

“阿门。”妻子说道。“可以开饭了吗?”大女儿问道。但这话不像在征求意见,更像是已然获得批准。姐妹几人拿起刀叉,开始分而食之。

“我们不会全睡去,”男孩重复道,“但我们都将被改变。”“好了,儿子。”杰克打断他。儿子茫然地望向父亲,眼中黯淡无光。他放下《圣经》,开始吃饭。全家人一言不发,等他们吃完,窗外已是夜幕四合。

杰克和妻子躺在床上,妻子合十祈祷的细微动作,杰克一清二楚。

“你求过雨吗?”他问妻子。

“没特意去求,我祈求上帝的意志得以实现。”妻子撑过身子,吻了吻杰克的面颊。被窝里,她的身体像是涓涓细流,淙淙水声太过细微,难以慰藉人心。

杰克的思绪又落在儿子那句“我们都将被改变”上。他喜欢听到这句话,它似乎意味着宽宏大度。不过亡者复生不朽让杰克烦恼不已。杰克发觉自己无力饲养羊群后,将羊群杀埋殆尽。他深知羊死去多时后腐烂发臭的味道。杰克被自己联想到的一幅画面逗乐了:他听见最后一声号角,那声音好像起床号,随后羊群从地下复生,完好如初,洁白如云。杰克躺在干燥的床上,微笑着睡去。

周日过后的第二天早晨,杰克总是信心百倍。周一,是时候再创世界了。杰克和男孩驱车驶向牧场西边修理围栏。皮卡在高低不平的围场上一路颠簸,发出阵阵噪声。稀稀拉拉的树上惊起大群干渴的小鸟。每到周一,男孩判若两人。他听话,专注,静心等待。父亲觉得这是儿子聚精会神的表现。西边的围栏根本无须修理,因为围栏内外无物可守,无物可防。这点父子二人心知肚明。土地平旷,死灰一片。泥土都已化作齑粉,尽管无风,每走一步路仍会带起阵阵尘土,如同起风一般。男孩唱了几句。整个上午,父子二人辛勤劳作,一刻不停。

日升中天,男孩放下手中的活计,望向天空。杰克也抬头望去。一朵长长的浮云向他们飘来,宛如侧放的石柱,又好似上乘的木板。除此之外,天上空无一物。云中无雨,杰克看得出来,但浮云飘得很快,颜色也很怪异,是金绿色,仿佛映射着熊熊燃烧的邪火。杰克深感不安。空气变得和暴雨来临前一样闷燥。男孩跪倒在地,全身瘫软。他忽然抓起一把泥土,揉入头发。

“万能的主啊。”杰克惊呼。要是在其他时候看到儿子行为怪异,杰克也会如此慨叹。然而,男孩一嚎,仿佛被扼住了咽喉,千言万语憋在腹中。云冲向父子二人。杰克忽然想起海边度假时看到的激浪:那也是一线绿色奔涌而来。此时此刻,杰克顿感不妙,天旋地转。

“遮住你的眼睛!”男孩喊道,将脸埋向地面。浮云近在咫尺,杰克觉得自己可以透过它一览天空。但天空似乎不复存在,同时又无可取代。浮云飘过头顶时,杰克惊恐地捂住脸。地面上掠过一片阴影。男孩瘫倒在地,浑身发抖,抽泣不已。杰克意识到自己也蜷缩在地,不停颤抖。他惊慌失措。但现在天空与世界又重归平常,尘土的味道也平常无奇,毫无浮云飘过的痕迹。杰克不怕睁眼去看,但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何如此害怕。

“来吧,”杰克对儿子说,“该干活了。”

但男孩已然脱力。他试着站起来,没能成功。男孩的皮肤黄里透粉,异乎寻常,鼻子里流下一股浓稠的液体。杰克此时兴致全无,周一的喜悦与工作的欢乐消失得无影无踪。杰克把工具拿回皮卡,站在儿子身后,用靴子碰了碰他的后背,男孩一动不动。杰克弯下腰,架起男孩,将他拖到皮卡旁,一把推进皮卡。16岁的儿子可不轻,手长脚大的。杰克把儿子弄进皮卡后立马关上车门,不然男孩就要摔出车外。

驱车回家的路上,杰克嘴中重复着“振作起来”和“耶稣基督啊”,不时停下皮卡,好让男孩探出车窗呕吐一阵。过后男孩重重地倒向车门,筋疲力尽,但脑袋仍听使唤。

父子二人终于到家。“没必要和你妈妈多说什么。”杰克说。

父子俩走上台阶,穿过游廊来到前厅。男孩靠在杰克身上艰难行走,一只手伸向前方,似乎担心自己摔倒,尘土不停从发间抖落。

姑娘们从卧室蜂拥而出,个个睁大眼睛。“他怎么了?生病了吗?”大女儿问道。收音机还在广播:“动词,即表示动作的词语。”

杰克的妻子走出厨房,急忙赶向男孩,抚摸着他脏兮兮的头发。

“晒太久了。”杰克说道。

一家人沿着走廊走向男孩的卧室,甚是庄严:男孩靠在父亲身上,然后是母亲,姑娘们紧随其后,直到母亲把她们打发走。

“要看医生吗?”母亲问。

杰克摇摇头,将男孩放在床上。

“有人在说话?”男孩问,“你们听到了吗?”

“让他睡一觉就好了。”杰克说。

“旋风。”男孩说。

杰克领着妻子走出房间。

“旋风是怎么回事?”她问。

“他在说胡话。”杰克回答。

杰克走出屋,爬进皮卡,开车去看剩下的羊群。羊群在胡椒树下发抖,羊身上群蝇乱飞。杰克小心翼翼地跪倒在地,向天求雨。

男孩在卧室里休养数日,姑娘们对他兴趣渐无。母亲每日为他端来食物,也带来天气丝毫未变的消息。杰克外出修理围栏,一边干活一边祈祷。自从杰克开始祈祷,他对妻子消极被动的祈祷越发不耐烦。他不喜欢妻子那种无助、安静的祈求方式,她的祈求从不涉及具体要求。杰克的祈祷则更为具体。杰克祈祷道:万能的上帝,下雨吧。让天气转变,昭示雨水。上帝,让空气上升,愈快愈好,直至云朵形成。让云朵满载,直至不负重荷,倾下雨水。让水坑、溪流还有水库注满雨水。让草地生长。与此同时,草料降价。保卫我的土地,免受银行觊觎。愿银行枯竭而终,与我的草地一样。愿银行杀埋殆尽,与我的羊群一样。让我的羊群死而复生,永生不朽。上帝,如果我儿陷入疯狂,请照顾好他。愿他精神正常,愿他满意自己的生活,身体强健,阿门。

杰克没有告诉妻子自己也开始祈祷了,他不愿与妻子一同去教堂。杰克也觉得,要是妻子把自己开始祈祷都归功于她,可就有失公允。杰克开始祈祷,更因那片云后面的天空消失不见,而非妻子按部就班的虔诚祈祷。儿子“转变”后的那个周日,杰克一直躺在床上,听到皮卡驶离房子的声音后许久才起身。男孩在房间里睡觉或是走来走去时,可以轻而易举避开他。但这个周日,男孩起得很早,还把妹妹们从床上叫起来,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大声告诉妈妈他要开车出去。儿子重新恢复活力,杰克却不忍直视。他在床上一直躺到中午。杰克上次这样赖床还是在多年前,他一直躺到浑身冒汗、双腿发麻,才起身下床。

曾几何时,孩子尚幼,杰克不允许妻子去教堂做礼拜。杰克认为,小孩可不能在破皮卡里颠上四小时。他也喜欢每周日清晨都能看见妻子,不让她起床。每当妻子大声抗议时,他便会提醒妻子,该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她可嫁到了渺无人烟的牧羊场。但杰克购置了收音机。这算不上奢侈,以后为了孩子的教育早晚要买一台,妻子却觉得这太过奢侈。等收音机到手,见识到收音机的大小,她紧紧握住丈夫的手。妻子收听城市新闻,曼妙歌曲,还有各式外语节目。每到周日她就会调到宗教节目。妻子坐在女儿们的房间里,那时这个房间还只是间育儿房,还没被姑娘们挤得满满当当。杰克听见妻子低吟浅唱圣歌,歌声似乎自顾自地飞出天窗。杰克记得自己曾许下愿望,希望这首歌永不消散在头顶那片广袤蓝天中。那些日子里,他曾天马行空。

邂逅浮云后的周日,杰克走进姑娘们的房间。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在床上。每张单人床上都铺着黄色床单;每张小书桌上都空无一物。在杰克眼中,没有人受困于这个房间,没有人会因为离开而感到遗憾。远处的墙上放着一台双向高频无线电收音机。通过这台收音机,孩子们了解到外面还存在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包罗万象,拥有高楼大厦,竞速快艇,大象,还有雨水。

杰克来回调频,收音机在流行音乐和新闻闲聊间反复切换。终于,杰克找到一个信心满满的声音:这个频道的声音深沉笃定,中气十足却又饱含痛苦。背景音中,管风琴嗡嗡低鸣。

“你是否注意过,”那个声音说道,“《圣经》中有多少大事发生于山顶之上?”

杰克坐在椅子上听着。

“让我们好好想一下,”那个声音说道,“方舟停靠在亚拉腊山。亚伯拉罕在摩利亚山上献祭以撒。荆棘在何烈山焚烧。摩西在西奈山得见律法。以利亚在迦密山与巴力先知斗法,大卫于锡安建造宫殿。耶稣自山上开始布道,死于各各他山上。橄榄山上,耶稣为耶路撒冷恸哭,从橄榄山上升入天堂。”

杰克觉得有几个故事听着挺耳熟。

“听着,朋友,”那个声音平静却又有力地说道,“上帝在高处。”

杰克想起自家那片天地,土地平旷,直连天际,高度还位于海平面以下。羊群在这片平原上死去,妻子在这片平原上衰老。曾几何时,这整片平原还是内陆海,千百年来已是沧海桑田,附近了无山丘可言。

“以色列人知道这一点,”那声音说道,“他们在山上建造圣殿之前,就四处寻觅高地,向耶和华献祭。他们四处寻觅高地,并发愿要履行誓约。朋友们,他们去往高处,敬拜上帝。”

杰克关掉收音机,走出房间。一想到上帝偏听站在山上之人,杰克就气不打一处来。那些人说不定就求雨得雨,儿子身心健康,羊群活蹦乱跳。但只要身处某些特定地点,与上帝的交流便会更加有效,也确有其理。杰克心想,天天睡前祈祷的妻子可没找到这种地方。

杰克想,马上就能体会到坐在红桉树下的感觉。他走到屋外,热浪扑面而来;杰克感到汗水流向腰际,转而蒸发殆尽。离红桉树越近,杰克便越觉得胸闷难忍,五脏六腑似乎都要挤作一团。他站在那棵树下,倍感压抑,白色水坑耀眼得就像一堵火墙。但如果男孩每周都能在这里坐上几个小时,那么杰克也可以。杰克得知向上帝请愿并不能减免苦难时,丝毫也不觉惊讶。他背靠树干,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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