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伦盖蒂平原上的屠杀

作者: 〔美国〕戴维·亨德里克森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腐臭气味,贾卡亚·马金达停下路虎越野车,拿起副驾驶座上的双筒望远镜,调整焦距朝气味飘来的方向望去。

80米开外的一片草地上躺着12头被屠戮的大象,由于被一堆一人多高的岩石挡住了大部分视线,所以真实的数字想必远不止此。

偷猎者。

马金达的脑海中立刻冒出这个词,随即袭遍全身的是无边的愤怒。他抓起雷明顿泵动式霰弹枪,戴上宽檐帽——用来遮挡清晨刺眼的阳光,然后用一只手再次举起望远镜,扫视周边茂密的草丛。

什么也没发现。

偷猎者早就跑了。

他跳下车,丝毫不顾潜在的危险,只是在心中祈祷这些大象的亡灵能早日升入极乐世界。

在塞伦盖蒂平原,野生动物才是主角,人一不小心就会沦为它们的腹中餐。马金达又矮又瘦,是塞伦盖蒂国家公园的高级护林员,有了那些膘肥体壮的美国佬来观光,他才可以领到薪水。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堆岩石,双筒望远镜挂在颈上,端着霰弹枪,点38口径手枪虽然插在枪套里,但子弹已经上膛。

当他绕过两块最大的岩石,看到屠杀现场的全景时,他的胃如翻江倒海般难受。除了20头大象——消失的象牙都是从根部被锯掉的,还有五只鬣狗、三只豺狼和几十只秃鹫的尸体。

偷猎者的一贯做法是用氰化物毒死大象,连带毒杀掉那些分食大象尸体的飞禽走兽——特别是秃鹫,以免有秃鹫在空中盘旋,引起护林员的警觉。毒药将周边的动物消灭殆尽,却大大方便了偷猎者的逃脱。

马金达紧握霰弹枪。他要抓住这些在塞伦盖蒂平原犯下滔天罪行的魔鬼,即使要冒生命危险。

突然,他身后的路虎车爆炸了。

巨大的冲击波将马金达高高掀起,面朝下重重摔在地上。他啃了一嘴青草,手指被坚硬的沙土硌得生疼,耳朵嗡嗡作响。

他转回头,发生爆炸的路虎车正燃起熊熊烈火。马金达惊恐地看着这一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马金达猛地站起,抓起霰弹枪,跑向燃烧着的路虎车。他不知道车为什么会爆炸,只知道自己现在无车可用了,而且车里的对讲机也没了。

下车前他没用对讲机汇报这起屠杀,因为知道观光公司会监听护林员的频率,一听到哪里有这种血腥屠杀,就会组织一些猎奇的游客来现场“参观”。他打算回去后亲自向总部汇报。他不想让游客目睹这里的丑陋,只愿他们对坦桑尼亚留下美好印象。

现在,他将独自面对种种困境。

这里没有手机信号,没办法联系其他护林员。一群胆大妄为的偷猎者既然引爆了他的汽车,就不会只满足于到手的象牙。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可能是犀牛角。比起犀牛角的逆天暴利,象牙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自从那个该死的政客声称犀牛角粉治好了他的癌症,犀牛角便成了待价而沽的奇货。现在一只中等大小的犀牛角的黑市价格是25万美元,毫不奇怪,被偷猎的犀牛数量也在急剧上升,尽管大部分发生在受到严格保护的塞伦盖蒂国家公园以外。但是塞伦盖蒂平原这块区域的犀牛也只剩下七头了。

不管行贿者开出多高的价码,马金达都是严词拒绝。其实,只要稍一松口,他现在就可以跻身富人行列,早早退休了,而不是年近不惑,还在为自己的六口之家以及哥哥杰夫特一家疲于奔命。杰夫特病故了,留下妻子和七个孩子,马金达当然也得养。

他唯一一次差点被诱惑就是因为哥哥。那时身患癌症的杰夫特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一个叫卢瑟·里克的偷猎者——一个肥胖的美国南方白人——找到马金达,趴在他耳边低语:“救救你哥哥!我们给你足够的犀牛角粉,保证治好他。你可以不想用我们的钱弄脏你的手,但你不能对你哥哥见死不救。”

马金达知道犀牛角粉治愈癌症的说法简直荒谬,所有的科学家都这么说,但是他那一次差点就信了。

或许他应该信,哥哥去世后,他有时候这样想,专家并不总是对的。

马金达吐了一口唾沫,试图把那段苦涩的记忆从嘴里吐出去。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和电子器件燃烧的难闻气味,他努力去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他的路虎车被炸只是个开端,下一个遭殃的不是他的队友就是犀牛了。他不能袖手旁观,必须阻止偷猎者对任何一方下手。

他得马上行动,尽快联系上其他护林员,然后一起赶往犀牛经常光顾的水坑。没有保护,犀牛便是偷猎者的活靶子。

马金达刚在路上走出几步,北边就传来轻微的爆炸声。因为离得远,听得不是很真切,只是“噗”的一声。

但是肯定没错。

马金达脖颈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北边。拉希迪。

今天早晨应该是马金达的这个高级助手在那边巡逻,离河马大水坑很近。

“不……”马金达痛苦地叫了一声。

但是或许,他心想,不是爆炸呢。或许只是他死里逃生后因神经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不可能是——

西边传来第二起爆炸声。仍是“噗”的一声。

萨姆森应该在那边。

马金达感觉胃一阵痉挛,只剩下布雷森、萨利姆和菲利普了。布雷森在西北方向,萨利姆在东边,菲利普在南边。

不一会儿,东边和南边也接连传来轻微的爆炸声。

噗!噗!

马金达的喉咙口充满了胆汁的苦味。

萨利姆和菲利普。

马金达痛苦地闭上眼睛,等着第五起也是最后一起爆炸。

最后一个目标是布雷森。

偷猎者想干掉马金达这个小组的所有成员,让这片区域完全失去保护。当然,在1.5万平方公里的塞伦盖蒂平原上还有许多其他护林员,他们管辖的这片区域算是比较偏远的。

他们只能靠自己。只剩他和布雷森了。

马金达等了等,但是没听到第五起爆炸。他漏听了吗?当然,如果布雷森的车和他的车是同时引爆的,那他不可能听到。

但是马金达的直觉告诉他事情不是这样的。根本就没有第五起爆炸,两人的车也不可能同时爆炸。

只有一种可能。

布雷森是个叛徒。

他出卖了他们,这个狗娘养的。

马金达开始奔跑,霰弹枪挎在肩上,双筒望远镜挂在脖子上,靴子踏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响,扬起一路尘土。他不在乎是不是要跑100公里。如果找到布雷森,他要用力掐住这个叛徒的喉咙,直到将其贪婪的眼睛挤爆出来。

如果他真的出卖了护林队。

只要看一眼,马金达就能确定。但以他对布雷森的了解,他觉得自己的判断没错。布雷森是个帅气十足的年轻人,也是一个浪荡子、赌徒和酒鬼,喜欢花天酒地的夜生活。只要能连续休息两天,他就会前往姆万扎市寻欢作乐。

欲望生出贪婪。

布雷森肯定是被偷猎者收买了,在其他护林员的车底安装了定时炸弹,并在刚才逐一引爆。

如果不是幸运地发现了被屠戮的大象,马金达也会和拉希迪、萨姆森、萨利姆和菲利普一样上了西天。

贪婪者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回顾往事,这是显而易见的,布雷森背叛了他们。

他也背叛了自己。

马金达加快了步伐,不一会儿,他的努力有了回报。

远方地平线上腾起了一团尘土。马金达停下脚步,不禁露出微笑。运气太好了!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能遇到一支观光队。

他像个孩子似的兴奋地跳起来,疯狂地挥舞着双手,任由肩上的霰弹枪撞击着身体。他要让他们停车,哪怕使用打爆轮胎的极端逼停方式。当然,他不必这么做,任何一个观光公司的司机看到护林员招手都会停车。

但是当他举起双筒望远镜看过去时,他的笑容凝固了,双手垂了下去。

有问题。

这么远的距离他不能确定什么,但是那辆车看起来不对劲。

马金达快速蹲下,冲到一旁的灌木丛后面。他看到右前方有一块一米高的巨石,便弓腰跑过去,躲过远方开过来的路虎车司机的视线,再回到他自己的车——如今只剩下残骸,仍在冒烟——所在的地方。

他躲在另一块巨石后面,趴下,面朝土路,鼻子里全是青草和干土的味道。他准备好霰弹枪,手指搭在扳机上,努力让怦怦直跳的心脏平静下来。

开过来的这辆路虎车跟他在塞伦盖蒂平原上看到的所有观光公司的车都不一样。但它也有天窗,现在就有三个非洲人上半身探出天窗,四下搜索着。

可他们的手里既没有相机,也没有双筒望远镜,而是举着AK-47步枪。

两侧的车窗都贴了深色车膜,马金达不知道车内是坐了人还是装满了象牙和犀牛角。

马金达的嘴里又充满了苦味。他想先开枪再问话,但是一支霰弹枪对抗至少三支AK-47步枪,胜算太小,尽管他可以先发制人。

马金达松开搭在扳机上的手指。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敛声屏气,他开始调整呼吸,努力放松下来。

在离他的车还有20米远时,那辆路虎停了下来。他的车已成了一堆废铁,上面冒着缕缕黑烟。

四个男人下了车,三个瘦黑的非洲人,但是看起来不像坦桑尼亚人,还有一个是卢瑟·里克,就是那个试图收买他的肥胖美国人。他们都穿着不起眼的卡其长袖衬衫以及同色的长裤和靴子。其中一个非洲人头戴深蓝色棒球帽。他们端着AK-47步枪走向马金达的路虎车残骸。

“干得好!”里克用带着美国南方人的拖长口音说。这话让马金达的脊椎生出一股凉意。“你们把这家伙炸上天了。他现在正跟耶稣说话呢,当然了,还有他哥哥。”里克哈哈大笑,肚子上的肥肉也跟着一颤一颤的。

马金达的手指紧紧地扣在霰弹枪的扳机上。

“没看见他的尸体。”戴棒球帽的非洲人用斯瓦希里语说。

“说英语!”里克叫道。

那人用英语又说了一遍。

“你真是个大傻瓜!”里克说,“他被炸成灰烬了,自然什么都没留下。”

“一滴血也没留下?”戴棒球帽的非洲人疑惑地问。

“你觉得他在这样的爆炸中还能活下来?”里克的语气让马金达觉得他是在跟小孩或是傻子说话,“你想找到他的头颅,请便,但是三分钟之内必须回来。我可没时间找战利品。我们还要赚钱。”

里克笨拙地回到路虎车旁,爬上驾驶座,正是马金达所能看到的一侧。三个非洲人面面相觑,轻轻耸了耸肩,也返回去上了车。

“最好他们一共就这些人,”路虎车开远后,马金达自言自语,“如果一组人对付一个护林员……”

他不敢想下去。一对四,胜算已经很低了。

双方的战斗力根本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除了这四个人,还要加上布雷森。一支霰弹枪和一把点38口径手枪对抗四支AK-47步枪,还不知道布雷森手里是什么武器。

一个步行者对阵一辆路虎车,加上布雷森的,其实是两辆。

他获胜的希望渺茫。

马金达从巨石后站起身,来到路上走了几步,然后开始奔跑。

马金达一口气跑了3公里,幸运的是没有遇到任何危险,但他已经筋疲力尽了。眼睛里流进了汗水,双脚仿佛踩在棉花上,不适合跑步的靴子越来越沉重,衬衫也湿透了。

一路上他遇到了6只长颈鹿,一个大约由20头大象组成的象群和100只左右的黑斑羚。它们都没有对他表现出任何兴趣。

他咬紧牙关,继续前进,想尽快找到一个十字路口。他知道观光队可能很快就会从那里经过。

他很幸运。

他到达一个十字路口还不到两分钟,就看到东边的路上突然尘土飞扬。马金达赶紧在远离土路的草丛中躲起来,仔细观察,直到看清探出汽车天窗的人手里拿的是尼康和佳能相机的长焦镜头而不是AK-47步枪,他才长舒一口气,从草丛中站出来,回到路上。

汽车驶近后,马金达认出这是一辆艾司非洲野生动物观光公司的七座款路虎车。更让他高兴的是,司机竟然是经常与他打交道的奇布佐·阿库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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