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香情长
作者: 邓倩茹距离外婆家大概50米处,有一块小小的土地,那里长着许多外婆亲手种下的瓜菜。作为万绿中的一抹红,红辣椒最为抢眼,油亮鲜红的外表在阳光的照射下,犹如燃起的火焰,叫人挪不开眼。
每逢收获时节,外婆总会用竹筐整理好她心爱的瓜菜,取足自用的,留足分给子女的,剩余的便拿去市场摆摊贩卖。但我从未在竹筐中见过红辣椒。外婆说:“红辣椒卖不了多少钱,以前人家买菜,我就会搭着红辣椒送出去,现在它们有了更好的归宿——做成辣椒酱。”
外婆制作辣椒酱的过程,仿佛是一个秘密,每当我想窥探一二,总是遭到她的拒绝。一次,我在阳台上听见“咚咚”的声响,循声望去,原来是外婆正拿着菜刀剁辣椒。虽然外婆的背影又瘦又小,但她的刀法很利落,三下五除二,一个个红辣椒就成了点点碎片,刺鼻的鲜辣气味随之释出,十分诱人。待外婆察觉到我的视线后,她连忙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稍稍皱眉以缓解眼部不适,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容,然后摆摆手叫我离开:“辣椒太呛人了,回屋待着去吧。”这时,我才看清她那双被辣椒汁液辣到流出泪水的眼睛。
印象中,外婆的辣椒酱第一次在餐桌上出现,是作为蒸鱼的配料。那是很新奇的做法。毕竟我们这里吃鱼讲究新鲜,人们坚信只有搭配姜、葱、酱油才可激发出鱼的真正鲜味。至于使用辣椒酱的做法,一般会遭到鄙夷,因为重口调料往往会被认为是用来掩盖鱼不新鲜的味道。可外婆做的这道蒸鱼,不仅保留了鱼的鲜味,而且能让味蕾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香辣可口,一口上瘾,回味无穷。这背后的“功臣”,正是那勺看似平淡无奇的辣椒酱。原本不爱吃米饭的我,在辣椒酱的诱惑下,居然忍不住多吃了两碗。我心想,做成辣椒酱,果然是这些红辣椒最好的归宿。
从那时起,只要外婆做好辣椒酱,总会让母亲带一罐回家。万能的辣椒酱有时用来蘸饺子,有时用来拌面,有时用来炒菜,名义上的它只是个“配角”,实际上却总是演“主角”的戏份。出场的次数多了,罐子也就见底了。从挖一勺到挖半勺,再到挖一小勺,我压根儿舍不得多吃,舍不得吃完。有时仅仅是拧开盖子闻上一闻,便也自觉满足。我知道,就算吃完这一罐,只要和外婆说一声,不久之后肯定还会有下一罐,可一想到那操劳着的瘦小背影、那双被辣得通红的眼睛,我的心头难免一酸。
我曾经努力地寻找替代品。逛超市时,我会下意识地走到调味区,对比不同品牌的辣椒酱,而后选出一罐包装较好、销量较多的买回家,然而它们从未打动过我——吃起来味道都差不多,但总体上空有辣味而缺少辣椒酱的灵魂。至于所谓的灵魂究竟是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只好又拜托外婆做些辣椒酱,继续贪婪又吝惜地享受着。这罐还没吃完,便热切地盼着下一罐的到来。直到八年前的冬天,外婆永远离开了我们,她的辣椒酱也从此在世界上消失。
彼时,最后一罐辣椒酱已几近见底,它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冰箱里,仿佛在告诉我,只要我不去吃,时间就能冻结于此,不再流逝。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常常从冰箱里拿出这罐辣椒酱,拧开盖子,闻一闻那熟悉的香气,不敢再吃。
日子在冰箱门的一开一合中过去。后来的某天,我心血来潮煮了一份清汤挂面,思前想后,最终鼓起勇气将剩余的辣椒酱全放进面里缓缓地搅拌。我一口一口地吃着,也许是面的热气加重了辣椒酱的辣,我竟然头一回被呛出了眼泪,泪一直流,怎么也擦不完。
我终于明白,辣椒酱的灵魂,不在于外婆纯熟的制作手艺,而在于她日复一日倾注其中的满满的爱意。
编辑|龙轲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