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言有利,止谤有害
作者: 钟彦亮本文选自《国语·周语上》,通过叙述周厉王暴虐无道,压制舆论,拒绝邵公广开言路的谏言,最终被国人流放的史实,深刻揭示了民言有利而止谤有害的道理。文章立意深刻,章法精巧,文辞警策,对后世影响深远,值得我们细细品味。
章法:起伏照应,精巧缜密
《国语》虽以记言见长,但本文叙事亦颇有可观之处。文章紧扣“谤”字展开,章法缜密,可分为三个部分:开篇简述厉王暴政引发国人谤王,以及厉王监谤、弭谤的手段,凸显其残暴不仁;接着详写邵公力谏厉王停止弭谤,彰显其政治智慧;最后略述厉王不听谏言、持续壅谤所导致的严重后果。三个部分因果相连,环环相扣,井然有序。
然而,叙事井然并非平铺直叙,而是经纬纵横,互相交织又层次递进。文章以厉王暴行为经,依次叙述“王虐”“王怒”“王喜”“王不听”的过程,同时以国人反应与邵公谏言为纬,交织叙述国人从“谤王”到“莫敢言,道路以目”,再到“于是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于彘”的转变,以及邵公从微言劝谏到长篇切谏的过程。这种纵横交织、层次递进的叙事方式,既生动展现了君臣、君民矛盾不断激化的过程,使文章扣人心弦,又充分塑造了厉王残暴偏执与邵公远见卓识的人物形象,可谓精巧异常。
此外,文章在起伏照应之处也颇见匠心。例如,文中首尾出现两次“莫敢言”,不仅形成结构上的呼应,更是文意的深层推进:前者展现了国人暴政下的被迫沉默,后者则暗示国人于沉默之中积蓄反抗力量,最终在沉默中爆发,将厉王流放。无怪乎清代余诚称赞其“至前后叙次处,描写王与国人,以及起伏照应之法,更极精细,最是《国语》中遒炼文字”。(《重订古文释义新编》)
谏辞:设喻巧妙,婉而多讽
然《国语》还是以记言著称,而邵公的长篇谏辞尤为精彩,其耐于咀嚼之处有四:一是层次清晰,警健绝伦;二是前后设喻巧妙,相互映带;三是字、句、篇协调,意味深远;四是“故天子听政”一节铺陈工丽,简要周全。
先观层次。谏辞可分为四个层次。第一层,自“是障之也”起至“为民者宣之使言”止,将民言比作流水,明确阐述“止谤有害”的观点。第二层,从“故天子听政”到“是以事行而不悖”,通过铺陈百官进谏,强调“德政全赖民言,斟酌而行”。第三层,由“民之有口”至“衣食者也”,将民言比作不同地貌,巧妙诠释“民之有言,实人君之利”,即“民言有利”之理。最后一层,从“夫民虑之于心”至“其与能几何”,指出民众之言并非轻率之谈,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不仅不应该壅堵,实际上也无法壅堵。四层论述环环相扣,先破后立,既批评了壅谤之害,又指出了民言有利,还给出了广开言路的实施路径,更是揭示了民言不可壅堵的政治规律,可谓“回抱防川之意,融成一片,警健绝伦”(林云铭《古文析义》)。
次观前后设喻。开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为强喻,指出堵塞民众舆论的危害,远远超过了堵塞河流所带来的祸患。河流若被堵塞,势必“川壅而溃,伤人必多”。同理,堵塞民众舆论亦将带来不可估量的严重后果,有力地论证了“民谤不可防”的道理。后面“民之有口也,犹土之有山川也……犹其有原隰衍沃也”为博喻,将民众之有舆论比作土地之有山川、原野、湿地和平原等丰富地貌。正如土地因地貌多样而产出财物、器用和衣食。同理,民众之有舆论,那么政治的得失善败便能得到充分的显现。君主“行善而备败”,便是增加国家财物、器用、衣食的途径,说明舆论之利能起到与土地之利同等的作用,阐述了“民谤必宜敬听”的道理。这两组比喻,同中有异,异中有同,既相互映衬,又各具特色,从正反两个方面深刻地揭示了民众舆论的重要性,说服力极强,正如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所说“凡作两番比喻……真乃精奇无比之文,不得止作老生常诵习而已”。
此外,这两组比喻与文章上下文更是紧密相连。前一组强喻紧承上文“王喜”而来,语气强烈,意在为沾沾自喜于杀人弭谤的厉王敲响警钟,又为文末“胡可壅也”“若壅其口”的反诘做好铺垫、形成呼应;后一组博喻语气和缓,且富有启发性,旨在鼓励厉王倾听并斟酌民众舆论。而其丰富的喻体又与上文邵公铺陈的百官进谏相契合。故前后两组比喻不仅单看精彩,又能与上下文互相勾连,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
且邵公前后设喻,又将他对厉王的直接劝谏,即“故天子听政”一节包裹其中,使得整篇文章刚柔并济,婉而多讽,不仅生动传达了自己的政治见解,又极大地减少了直撄君主逆鳞的风险,展现出他高超的进谏技巧。故吴楚材、吴调侯在《古文观止》中点评道:“文只是中间一段正讲,前后俱是设喻……妙在将正意、喻意,夹和成文,笔意纵横,不可端倪。”唐介轩《古文翼》也称赞道“中间正说求言,简而该;前后喻言止谤,婉而劲。其章法两两照应。尤有罗浮山风雨离合之致”。这些评点都充分说明了邵公前后设喻在语言和章法上的巧妙之处。
再观字句篇之协调。见到厉王自喜于杀人弭谤,邵公以“是障之也”直指其弊。“障”本义是防水的堤,引申为阻隔、阻塞(《说文解字》“障,隔也”),邵公借此批评厉王阻隔言论。而在先秦两汉的典籍中,“障”又常用来描述阻隔水流。例如,“陂障九泽,丰殖九薮”(《国语·周语下》)、“鲧障洪水而殛死”(《礼记·祭法》)、“障水安其藏”(《管子·立政》)、“因风行火,障水水下”(《逸周书·大明武解》)等。因此,邵公很自然地从“障谤”联想到“障水”以及治水之法,进而拈一“防”字,为后续的比喻打下基础。
而“防”字本指堤坝(《说文解字》“防,隄也”),用于阻水,故后又引申出堵塞之义(《国语·周语下》称“不防川,不窦泽”)。因此邵公又极易从“防谤”拈连至“防川”,最终凝练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千古警句。
此外,古代“宣”字也有疏通河流之意,并常与阻隔水流的“障”字对文。例如,《左传·昭公元年》“宣汾洮,障大泽”、《焦氏易林》“障泽宣流”等。因此,“为民者宣之使言”“口之宣言也”的“宣”,既指统治者要宣导民众舆论,让大家畅所欲言,又与治水宜疏不宜堵、宜宣不宜障之喻相协调。
故“障”“防”“宣”等字,既是在讲治水之道,又是在隐喻舆论治理,字句之间,篇章之内,相互呼应,充满张力,又和谐统一,可谓“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文心雕龙·章句》)
最后观铺陈。“故天子听政”一节,邵公一口气铺陈了百官进谏的盛况:进谏方式灵活多样,从书面献书到口头传语;进谏者地位由尊至卑,从公卿列士至百工庶人;进谏者与君主关系由亲至疏,从亲戚补察到近臣尽规;更有耆艾长者与瞽、瞍、矇等人,可谓济济多士,各因其材,各展所长,共同织就一幅恢宏壮丽的朝堂进谏图。
此段铺陈,句式灵活多变,二言、三言、四言交错其间,既显工整富赡,又不失灵动之致。且邵公不仅以一到两个字,便简要概括了各色人物的进谏方式,而且都还契合他们的身份特质。例如,公卿列士凭其贵族身份与渊博学识,或可自作诗篇以献(《诗经·小雅·节南山》“家父作诵,以究王讻”),或可汇总采诗以献(《汉书·食货志》“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大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故称“公卿至于列士献诗”。再如,庶人因远离政治中心,难以直面君王,遂要以“传语”的方式,假他人之口,间接反映政治善败,故称“庶人传语”等。
影响:千古流传,历久弥新
本文立意深刻,影响深远,其中以邵公前后之喻最为突出。例如,《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记载,子产反对毁坏议论朝政的乡校,认为“然犹防川: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决使道,不如吾闻而药之也”。子产将民众对朝政的议论比作水流,强调既要“小决使道”,有效疏导民怨,又要“闻而药之”,积极听取舆论并以此改善朝政,这恰恰体现了止谤有害而民言有利的道理。
时至今日,新闻报道中常见的“舆情汹汹”“舆情不是洪水猛兽”等表述,依然是将舆情舆论比作汹涌的水流。在数字时代下,面对汹涌澎湃的舆论浪潮,我们更应该汲取邵公之智:要以“防川”的敬畏之心对待民众舆论,既要善于引导疏导,做到“宣之使言”,更要深入舆论之中,仔细斟酌各方意见,做到“行善备败”。
此外,邵公铺陈的百官进谏,也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贾谊在论述辅政太子时,便铺陈道“瞽史诵诗,工诵箴谏,大夫进谋,士传民语。”(《汉书·贾谊传》)汉明帝下诏鼓励臣下直进谏时,也提到“古者卿士献诗,百工箴谏。其言事者,靡有所讳”(《后汉书·显宗孝明帝纪》)等,无不彰显了广开言路、汇聚众智在治国理政中的极端重要性。(钟彦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