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之家

作者: 陈伟

1

好久没有下雨,冷风呼呼吹着,我揉揉眼睛,从洞里爬出来,田地荒芜,肚子咕咕叫,这个冬天要怎么熬才能到头?妻子爬出洞来,舔了舔我的耳朵,“阿米,赶紧去找食物,不然你的孩子会饿死在我的腹中。”

妻子尾巴变细,身材小了一圈。它跟着我在受苦。我舔了舔它的胡须,“我一定会找到食物。”

“我耳朵听得起老茧,但愿今晚我们不要再啃麦秆。”它缩回了洞里。

我父亲离开这个世界的前一个晚上,自豪地和我母亲说,它独自来到大城市打拼,看那么多高楼,吃不同种类的食物,风光时曾在富豪家蹭吃蹭喝一个月。可在母亲的记忆中,它们长时间躲在下水道里,要爬很高的楼层,偷取人类的粮食,才能勉强活下去。在一次行动中,我的哥哥被人类追打,从十八楼掉了下来,脑浆溢出,当场死亡。我的母亲像个凝固的雕塑,呆滞地站着,又听到广播里说人类将对老鼠实施毁灭性的清除。那个时候我的母亲正好怀着我,它什么也没想,一直往西走,逃离了城市,走了大半个月,在落梅村生下我。后来遇到了我的养父,组建了新的家庭。我的养父一直向往我母亲口中的城市,待我成年后,它们手牵手再次踏上了通往城市的路。我则遇到了欢子,我没有和它们走,因为欢子不喜欢远行,只喜欢从小生长的落梅村。

我跳出洞口寻找食物。我跑到清香树下,借此躲避寒风。往年这棵树青绿逼人,一个大树冠,是成千上万只鸟雀的家园,如今它挂着几片孤独的叶子,树枝顶部开始干枯。我抬头看着它,从它的树枝看去,天空万里无云。我双手捋了捋胡须,嗅了嗅土地,眼前的麦秆仿佛更矮了,找了一大圈,没有寻到一粒麦子。我看到同伴死在麦地里。我刨了一个小坑,把它拖进坑里埋了。我也活不过这个冬天吗?饥饿让我昏昏沉沉的,眼睛冒星星。天快黑了,几个小时过去,食物一点着落都没有,妻子还等着我。我看向远方,炊烟升起,只有到人类那里去了。可母亲告诫我,远离两条腿走路的人,他们才是我们最恐怖的敌人。我大哥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偷吃几粒大米,就落得个脑浆迸出的悲剧,我的父亲去铁笼里偷吃人类的香蕉,就再也没有出来,最后被一个四岁的孩子用坚硬的铁丝活活刺死。我养父的妻子吃了闻着有点香味的玉米,像发疯一样,异常兴奋,接着七孔流血,几秒钟就死了。母亲最后的嘱托就是:远离人类,远离人类,远离人类。我额头冒汗,感觉会被人类逮住,割去头颅。我去人类那里是为了活下来,难道粮食比生命还重要?我就不信神会放弃一个活着的生命,而让沉睡的粮食躲在柜子里。一番自我说服后,我似乎听见了妻子呼喊,只能铤而走险。比起饥饿,恐惧毫无分量。

2

我沿着小路来到村庄,爬上一间矮屋子,上面放着发着金属光泽的铁罐,铁罐上有一根管子,像是接收信号的天线,偶尔还会喷出热水。我赶紧躲开,担心被热水淋到。我在平房上看着整个院子,寻找机会偷取食物。院子里堆放着一些干柴,一把大刀紧紧地咬着木头。院子里没有食物,我只能穿过门,去房屋里寻求。天黑尽后,我下了平房,躲在柴堆旁,趁人类看着电视,轻轻一跃就跑进屋子里,躲在沙发后面。屋子里很吵闹,电视里传出嘈杂的声音。

“外公,老鼠,老鼠。”小女孩说。

“这种天年,老鼠都饿死了。要是有,剥了皮,弄给你吃。”外公说。

“外公,我不吃老鼠,我要吃糖。”小女孩说。

“给你拿糖。老鼠肉可是人间美味。”外公说。

那个闪亮的大屏幕暗淡下来,屋子安静了,能听到院子里传来的蟋蟀声。年轻的女人带着小女孩进入房间休息。沙发上坐着两个老人,还有一个年轻的男人。

“明天一早我就走了。”年轻男人说。

“妈舍不得你走,隔着上百里。”老奶奶说。

“一直不下雨,粮食种不进去,守着这片土地没什么前途。”年轻男人说。

“除了打工挣钱,得赶紧找个儿媳妇。不能在你这里断了香火。”老爷爷说。

“两袋大米在厨房里,鲜肉在冰箱里,够你们吃一个月了。”年轻男人说。

“我要吃酸奶。”房间里的小女孩哭着嚷道。

“来了。”老爷爷说。

我往上爬了一点,探出头看去,沙发上坐着的年轻男人,眉头紧锁,他长叹了一声,把眼镜摘下来,靠在沙发上,紧闭着双眼,像是睡着了,又像是还醒着。我缩了回去,等待客厅关灯。

3

我从沙发底下钻了出来,穿过门帘,来到厨房,有红薯、土豆,还有大米。我爬进米口袋里,牙齿一直没有停歇。这感觉真好,大米的味道实在太香了。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落在一个大机器上,那机器背贴着墙,左边靠着橱柜,右边倚靠着一些咸菜罐子。大机器发出嗡嗡声响,像是牛蛙在叫。我躲在土灶下面装火钳的洞里,环顾四周,没见一个人,才松了口气。这个大家伙,真是神奇,月光一照,它就嗡嗡作响。我爬出时,厨房里传出加热完毕的信号,吓得我又退了回去。三分钟后,还是不见人的身影,我才又爬出来。这大机器,后来我才知道在人类那里它叫冰箱。我看着月光,想起母亲,它现在在哪里,过得还好吗?一别已有两年,对它的思念让我悲喜交加。我要是像人类一样,能建设一个这么漂亮的家,让它们住在里面,不用到处流浪,一家人团圆相聚的日子一定是幸福的。我想起在洞里的妻子还饿着。我叼着一个土豆,爬过门帘,从门缝里钻了出去,朝着妻子的方向飞奔。月光照着我,我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一想着妻子吃着我带去的土豆,今夜就一定会变得温柔,我的脸就露出温暖的笑容。

4

我在离洞口还有十米远的地方停下来,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动物跟踪我,才往洞里跑去。

“你怎么才来,阿米?”妻子闭着眼睛,背朝着我。

“你转过头来看看。”我说。

“恒帅来找我,承诺只要我跟了它,每天能给我玉米吃。要是你还是那么没用,大半夜不归家,我就跟它了。”妻子说。

“你转过头来看看。你要是不喜欢,我就自个儿吃了。”我说。

妻子看着地上的土豆,眼睛亮了起来,满血复活,跑到我的身边,用头摩擦我的耳朵和下巴。“阿米,快有五个月没见过土豆了,我像是在做梦。”

“你赶紧吃,吃了我的宝宝才有营养,就会长得白白胖胖的。”我说。

妻子啃食土豆,轻快的咀嚼声,证明妻子还是很健康的。吃饱饭后,我和它没了争吵,看着妻子满眼的柔情,我好像回到了人生如初见的那种场景里,此刻妻子是迷人的,今夜注定我是幸福的。

“阿米,过来一起吃。”妻子说。

“你一定要吃完,这样才有力气对我生气发火。”我说。

妻子停止了啃食土豆来到我身边,用它的身体抚摸我,我身体酥麻,心甜甜的。

“马上你就要当爹了,你开心吗?”妻子说。

“我就要当父亲了,这是多么值得期待的事。”我看着洞口,干旱还在继续,小家伙来了,我就得去寻找更多的食物,自己身上的担子更重了。

我睡了两个小时就醒了。昨天是过去了,今天的任务又摆在了我的面前。我决心再去偷点大米回来给妻子吃。我来到洞口,风吹得更大了。

我爬上平房,太阳能灯照着地面。清晨六点半,天灰蒙蒙的,赵流的家亮着灯。我心里想他们家有那么多食物,原来是他们那么勤奋,起得那么早。过了几分钟,灯关闭了,赵流背着包,拉着个大箱子走出了家门。他在门口停留,抬头看看大门,掏出手机拍了照片,转身朝着小路走去,脚步坚定而有力。他穿着黑色的衣服,高而清瘦的背影。他走了十几步,回过头来,看一眼家的样子。那一刻我的眼睛和他的眼睛似乎对在了一起,他的眼睛里有深沉的眷恋,而我的眼睛里也有着深深的挽留。他的眼睛是如此深邃和悲凉,一个背井离乡的背影,一个无助又迷茫的眼神,刻在了我的心里。他转过身,继续朝前走去,不多会儿路面就没有了他的影子。每一次我爬上这个平房,就会想到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和孤独前行的身影。

我溜进了赵流的家里,感觉这个家就是我的家。一个他离开,一个我就来了。这一刻我是这个家里最年富力壮的劳动力。我自豪地在家里飞奔起来。

我从门缝里爬出去,对着那条寂寥的路长叹:“赵流,你放心去打拼,我会替你照顾好家的。”

我钻进口袋,吃着大米。门响起来,我纵身一跃,躲在白色大机器后面。

步履蹒跚的老奶奶走进厨房,四周巡视,还用手里的拐杖到处敲打,嘴里念叨着:“真是奇怪,明明是有声响,我可还没老眼昏花。”

我靠着冰箱,一股热气烤着我的背。我身体麻酥酥的。这家伙真神奇,能有这功效,有了它,再冷的天都能挨得过去。我通过细小的缝,看见里面有一个黑色金属物体,像一顶头盔。要是我能进去里面,白天躲在里面,温暖且舒适,晚上就出来吃东西,想想多美好,这不正是我想要的日子吗?

是时候搬家了,带着妻子住进里面,衣食住行就全部搞定了。我为自己有这个想法而兴奋,我真是个天才,在老鼠群里应该算是最聪明的那一类了。我觉得这人类也就这样,偷取他们的食物,也毫无觉察,只会用个棍子敲敲打打,他们怎么能逮到我!这和母亲讲述的人类完全不是一个样子。

5

我沉浸在梦里,这就是我幻想的人间天堂。我露出锋利的牙齿,在冰箱挡板处咬出一个小洞,经过三个小时的努力,这个洞终于和我的身体差不多大。我通过这个洞看向冰箱里面,一股暖暖的热气扑向我的眼睛,冰箱时不时还像一头老牛叫上几声,这真是一个神奇的家伙。那头盔宛如一个外星人,绿色、红色和黄色天线连接着它,那天线连接着墙壁,墙壁连接着地板,也连接着天空。外面冷得要命,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快速钻了进去。我躺在里面,闭着眼睛,整个身体暖和得很,这人世间怎么还有如此神秘的地方,我断定这一定就是我家的样子。这里有我的人间温暖。我太累了,没过几分钟就睡着了。等我醒来后,厨房里一股油香味,那香味世间少有,我有将近一年没有吃到人类炼制的猪油了。

“什么时候回去?我想爸爸了。”小女孩说。

“回去好好过日子,每个家庭都会有些矛盾!忍忍就过了。”老奶奶说。

“他外面有人,几天不回家,还动手打人,这日子我是过不下去了。”年轻女人说。

“男人总有一个时期是这样的。你爸以前还不是这个臭脾气。后来觉醒了,就安心回家了,外面的花花草草也就放下了。男人在外面无论再怎么胡来,心总是在家这里。”老奶奶说。

“我看阿随不是个坏人。那是一时糊涂。家可不能散,特别是女人。”女人的父亲说。

“爸爸说今天要给我过生日。”小女孩继续说。

“老伴,驾着你的三轮车,我们一起去阿随那里,给外孙女过生日。”老奶奶说。

“我想离婚。”年轻女人说。

“我们可不同意。收拾东西,一起回家。你和阿随有了那么好的孩子,去年建了新房,也没差几个钱。好好的日子放着不过,就想着离婚,这两个字以后不要再提。”老奶奶说。

大门一关,房子里没有一点声响,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这一个主人了。我从洞里爬出来,跳上灶头,一个小碗没有洗,里面放着鸡蛋炒饭,可以看见厚厚的油,我把头伸进去吃了起来。这鸡蛋炒饭太香了,我的嘴唇终于被油裹了一层,这种感觉好久都没有了。

我下了灶,走出厨房,跳上沙发,那沙发软软的。我跳下沙发,回到厨房,叼着个红薯,从门缝里钻了出去,踏着风火轮般,朝着家里跑去。我要和妻子商量一件大事,趁着今晚屋子里没人,我们搬进这个屋子,住进大冰箱里,成为这房子里的成员。我想妻子一定会同意。她一想到有温暖的房子、足够的食物,那肯定乐得合不了口,做梦都会露着牙齿,梦里都会笑醒。

6

“恒帅死了。”妻子边哭边说。

“怎么死的?”我说。

“今早我去看它,想把剩下的土豆给它吃。结果发现它身体僵硬,断气了。它从小就陪着我,是我最好的大哥哥。要不是你出现,我就是它的媳妇。”妻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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