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发明家
作者: 黄金明十多年来,罗敷小姐一直被捕梦器和记忆镜里的几个片段苦苦折磨。那两件电子产品,是母亲秦织机的遗物。她九岁时,母亲就失踪了。那是几根关于往事的线头,草蛇灰线,互有指涉,但要融会贯通,却一时无法做到。正如她不知道(或不记得)父亲是谁。她发誓要查明这一切,并竭尽所能,尽管多年来一无所获。
在二十一世纪八十年代初,石破天惊的三大发明,被认为是机器人自主生育技术、捕梦器和记忆镜。
之前,机器人由人类制造,自主生育却使机器人也十月怀胎,自然分娩,婴孩偏向机器人还是人类,都可以预先设定(父亲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人工智能发展迅猛,外貌、身体及生理结构跟人类高度仿真,思维和意识也不遑多让,某些能力更胜一筹。自主生育使机器人如虎添翼,突破了阿西莫夫制定的“机器人三大定律”,不甘心永远做人类的附庸或奴仆。这当然不会被人类容忍。机二代刚一面世,就被果城当局一股脑扑灭,数以十计的机器人妇孺被熔化成了一摊铁(血)水。据说,自主生育的始作俑者(发明者兼实践者),是一个潜伏在人类社区的女性机器人,已被秘密逮捕,生死不明。
捕梦器的外观像一块腕表,戴在手上入眠,所做之梦,都会被悉数捕捉、贮存,原汁原味。不仅可以“录制”自己的梦,也可以盗取他人的梦,只要戴至目标手上(最好不要被发现)。记忆是发生过的现实生活,梦境却子虚乌有,又人畜无害,遂得以大规模生产并投放于市场。机器人从不做梦,也没有记忆,毕竟头脑(实是芯片)里贮存的那些数据、图像和声音等,不是梦境,也不是记忆。发明者是一个叫梦幻子的年轻人。他苦于老记不住美梦,立志研发一款捕梦的电子仪,竟一举成功,并成立了梦幻子捕梦器有限公司,打造“梦之声”品牌。他梦想成真,名利双收,产品销路不愁,本人也成了果城年轻创业者的楷模。
记忆镜的发明者却扑朔迷离,始终笼罩着一层神秘面纱,没有定论。有人说是外星人,有人说是一个虚拟人、数字人或机器人。这确实超出了人类的能力。唯一的线索,是二○八一年十二月十二日,一个匿名者在互联网公布了记忆镜的制作方法,包括材料、配方和步骤,还有制作小视频;简单明了,一个具有中等文化程度的人,只要动手能力不错,都可以依葫芦画瓢。就像网上那些制作土炸弹的方法,只要搞到原料,一个普通人也照做不误。当然,这只是低配版的廉价货。至于高端产品,对材质和工艺就有特殊要求,譬如说镜面需要维纳斯水晶之类的名贵水晶作为冶炼原料,这让穷人望而却步。于是,有人嗅到了商机,一批公司应运而生,专门为富豪定制上等记忆镜,作为世纪末的时尚奢侈品,在上流社会大受欢迎。每一个记忆镜的外观、结构和内存都不同,内容更是千差万别。高档货跟廉价货(多由乡镇企业生产)的性能和容量,真有天壤之别(就像“大哥大”和智能手机,不可同日而语),但毕竟都能保存记忆。与其说是一面镜子,毋宁说是一个超能手机,镜面像电子屏幕,至于外壳设计是方是圆,无足轻重,风格完全看制作者(或使用者)的喜好。
使用也非常简单,随时随地皆可进行,只要开机,对准头脑一扫描,记忆即如数录入(重复的可设置“默认跳过”)。要翻看时,就像打开本世纪初的台式电脑查找文档,有视频、图片、声音及文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这对健忘者、失忆者或老年痴呆者来说,真是一大福音。即使是记忆力好的人,回首往事(尤其是无忧无虑的童年)也是一大享受。里尔克说过,诗人的祖国是童年。岁月在不停流逝,没有记忆,童年就杳如黄鹤,不复存在。有了记忆镜,就好比拥有了一个私人定制的精神宝库,可供随时阅览、检索和回味,似水年代时刻重现,过往点滴不难追忆。
坊间传闻,业界一度有两个升级版的研发方向:一、试图贯通梦幻和记忆。梦境固然是不真实的,也不是记忆,但关于梦境的回想、捕捉、贮存及展示(这多少会在头脑中驻留),算不算一种另类的记忆呢?况且,有时人也会梦到真实过往或预见未来,这就是梦幻侵入了现实,跟记忆相互缠绕,难分难解,这就近于玄学了,很难说清,又无多大实用价值。二、由于贮存的都是虚拟的音像光影,并非真正的时空及万物,科技人员更倾向于研究使用者重拾记忆(或重返往昔)之后的变化,不仅是目睹或聆听,而是身临其境,这就接近科幻片中的时光倒流(或穿越时空)了,尽管不涉及未来。但这有两个无法攻克的难题:一是使镜中世界名副其实,而不是幻境;二是人如何进入镜中世界?又没有时空穿梭机。
当时,出于种种目的,有不少人试图找出记忆镜的发明者,但都徒劳无功。这包括果城当局、机器人地下组织及某些激进的边缘群体。那一丁点相关信息,就是匿名者在互联网公布方法时留下的IP(及时间),警方通过IP地址上门突袭,却是果城港口一个废置多年的旧仓库。线索就此中断。他是一个幻影,一个隐身人,从未抛头露面,犹如一滴水融入了茫茫大海之中,不着痕迹。至于公众,对谁是发明者兴趣不大,就像手机的持有者,有的用就行了,管它是谁发明的呢。
如果说世上只有三两人知道那个人是谁,罗敷得算一个。是的,他就是李锦衣。
她甚至能勾勒出李锦衣的轮廓:中等个子,面容俊秀,眼睛很亮,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笑容。但这应是十多年前的模样。这一切,她曾一度遗忘,不是从记忆镜中提取的,而是从捕梦机找到了类似画面——十二岁时,梦见他(于五年前)亲手送给母亲一面小圆镜——水晶镜面熠熠生辉,镜背由青铜手工制作,主纹是三条相互盘结缠绕的螭龙,边缘由圆形与三角形相间的雷纹组成,工艺精湛,动感十足。她十七岁时,在母亲留下的记忆镜里,竟然看到了这个如假包换的画面。换言之,她通过做梦的方式,唤醒了童年的相关记忆。谁说梦幻不是记忆呢?她花了至少十年,总算找到了捕梦器和记忆镜之间的秘密通道,至少有两根线头连接起来了(这何其艰难)。后来,她复盘时才确定,她是先将捕梦器里关于李锦衣的梦境牢记心头,再作为一种(从梦中获取的)特殊记忆拷到记忆镜中。
她一直保存并使(运)用着这面镜子。这些年,她经过缜密调查和刻苦研究,确认这无疑是世上(诞生并应用)的第一面记忆镜。李锦衣将镜子送给母亲时,她太小了,没法靠它捕捉到更多信息。其实也没什么可惜的,她需要的东西,镜中基本不缺。但要发现内有乾坤,那也是她成年之后(上下求索)的事了。
她在九岁时,出门去街角的“果之鲜”水果店给家里养的机械孔雀买樱桃,回家一看,母亲不知所终,孔雀被拗断脖子(这不是不死鸟,机器人也会被一枪爆头),颈腔上的一束电线仍在刺刺冒烟。室内一片狼藉,榉木书桌也掀翻了,这显然有入侵、洗劫或打斗的痕迹。她虽惊不乱,打开书房墙壁上的暗格,幸好装着捕梦器和记忆镜的红色小匣子还在。她轻轻吐了一口气,一把抱起来,夺门而逃。
这些年,罗敷作为一个孤女,隐姓埋名,风餐露宿,吃尽了苦头。母亲留下的这两件东西,记录着她一生的经历和见闻,譬如横跨机器人与人类两界的趣闻逸事(信息量巨大,精彩迭出,又分门别类,有条不紊),可谓包罗万象,就像是两间小型的影像图书馆。母亲虽然没有(寻常的)记忆和梦幻,但仪器贮存了不少让人血脉贲张的时代风云,包括前沿的电子技术和最炫酷的生活方式。无论她还是李锦衣,都是二十一世纪中后期的弄潮儿。关于李锦衣的影像尤其珍贵,他显然是母亲最亲近的人。(镜中)在他出现的地方,不管是郊野、街道还是室内,都有母亲在场,甚至偶见两人亲密相拥的镜头。可以说,母亲通过李锦衣保存了她的活动踪迹及不算记忆的“记忆”。罗敷不仅从中学到了生存之道,还触类旁通,兼通百科,说是一个视野开阔、功底扎实的业余学者,也不为过。
显然,织机是一个出类拔萃的机器人,思想前卫,聪慧睿智,胆色过人。罗敷作为织机自然分娩的女子,与其简单化地说她是机器人或人类,毋宁说她两者皆是,且浑然一体,这跟寻常的人机合一是两码事。她能做梦而母亲不能,她有记忆而母亲没有(哪怕织机能借助李锦衣的记忆,间接地贮存或“记住”经历),这也是一个明证。
从九岁被迫流亡开始,罗敷没有放弃过对母亲和李锦衣的找寻。但他音信皆无,母亲也无影无踪。这些年来,她走遍了东南西北、天涯海角,徒劳无功。换了他人,信心怕动摇多时。记忆镜记录了她踏破铁鞋的无望旅程。随着调查的深入,她越来越坚定地认为,李锦衣就是记忆镜的发明者——匿名者在网上公布制作方法时,他已于当年秋天将镜子送给了织机。找到他,很多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包括她的身世之谜。只要见到他,她肯定能认出来。她作为一个(广义上的)混血儿,虽没有母亲那样完美(身体和智能都设计得无可挑剔),但也身材高挑,眼眸澄碧,禀赋非凡。
在十六七岁时,她无意中发现自己有好几项超能力,譬如不必依赖食物和水,可以吃也可以不吃。容貌则可轻易改变,一时为妙龄女子,一时为鹤发老妪,高矮肥瘦,随心所欲。除了变性,其他不在话下。她混迹于人群中,小心翼翼,不敢轻易泄露身手。但毕竟身怀绝技,偶尔遇到几个小流氓(包括机器人烂仔),也能轻而易举地打发。金庸小说《天龙八部》里的阿朱姑娘,易容术出神入化,跟她比还是小巫见大巫。她活力无限,却未必青春永驻,还得往后看哪,才二十一岁。电子日历不知不觉间,就翻到了二○九五年九月。
她登门拜访过(科学及商界)双料奇才梦幻子。他名字徒有出尘之姿,真人却是一个油腻的中年大叔,身体矮胖,肥头大耳,大腹便便,谈吐粗鄙,不学无术,真不像是捕梦机的研发者,倒很容易让人想起某个著名的取经僧。本来,她想问他是否认识李锦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多年苦觅无果,她灵光一闪,觉得还是得将调查重心放在梦幻子身上。她效法红线盗盒故事(穿上夜行衣,带上P229型手枪,枪是老古董了,性能却不错),觑得他外出,潜入其卧室,想偷他的捕梦器和记忆镜,翻箱倒柜,却又遍寻不着。后来,她通过其亲信旁敲侧击,亲信却说从来没见梦总用过。这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罗敷打扮得花枝招展,到梦幻子爱去的茉莉花小酒馆“钓鱼”。他果然毫无戒心。她将他灌得半醉,恭维他发明及生产捕梦器,造福人类,功莫大焉。他喷着酒气说:“这个玩意儿有什么用呢?又不能当饭吃。将一大堆白日梦垒叠在一起,不还是白日梦嘛,也不会变成现实。用的人都是白痴。当然,我得感谢他们,要不我去哪里赚点酒钱——”她又轻描淡写地问:“梦总作为科技界的一代天骄,有不少值得珍藏的美好往事吧?您的记忆镜肯定装满了峥嵘岁月和光辉历程。”他咧嘴一笑,说:“我不用这种鬼东西,记忆是一个人的最高机密,还是装在这里保险些——”他用粗短肥硕的食指一戳后脑勺说,“那些依赖记忆镜的也一样是没脑子的白痴,万一被人窥见或偷走了,就什么隐私都曝光了。”她仰起头来,一脸倾慕地说:“您真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哪,谁不知道您是大富翁呢,这算什么秘密?”他得意地说:“关于捕梦器的一切,都刻在我的脑子里——(他忽然警觉地喝道)你是什么人?打听这些做什么?”她拿出一个“梦之声”捕梦器把玩着说:“我不过是贵公司的忠实拥趸罢了。”
梦幻子醉意上涌,眯缝着小眼睛,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下,(一并)埋了单,拿起“报喜鸟”西装衫踉踉跄跄地走了。
罗敷暗骂自己操之过急,打草惊蛇,再想接近就难了。好在,她有易容之术,觑得一个机会,化身为一名精明干练的职场女性,应聘了梦幻子的行政秘书一职。她花了两个多月,总算摸清了他的底细:原名伍忠诚,出身果城地产世家,曾留学美利坚,为人还算豪爽,广交朋友,出手阔绰;但学的是商业,读了个哈佛MBA,对科技一窍不通。倒也无甚劣迹。这种蠢头蠢脑的二世祖(粤语,指纨绔子弟),能发明出这种划时代的电子产品,岂非咄咄怪事?至于他为什么不用捕梦器,可能就是公司乃至他的秘密了。她多待了一周,还是挖不出什么猛料。他又面目可憎,粗鄙恶俗,她实在扛不住了,只好辞职了事。
罗敷彷徨无计,苦闷之至,真想放弃算了,但终究心有不甘。十月的一个清晨,她去果城东北郊的火炉山散散心。果城名山有白云、青龙二山,她经常去。这座火炉山也有点特色,一直想去看看。她爬上山顶的猪头石,极目远眺,心情舒畅些了。那块猪头石高约五米,长六米,趴在灌木丛中,怕重逾百吨,外观惟妙惟肖,憨态可掬。她想起梦幻子的肥头大耳,竟有几分神似,不禁破颜一笑。山脚下的百花湖水面宽阔,波光粼粼,苇叶青黄,芦花似雪。一只白鹭在水面上滑翔,突然振翅飞起,扑入山坡上的树林。湖畔不远处,有一个三角小窝棚,门前有一缕炊烟袅袅升起,渗入云絮,渐渐飘散。她鼻子一酸,想起年少时东躲西藏的流浪生涯,不禁悲从中来。她触景生情,从山顶奔跑下来,犹如野鹿般矫健。只见那个简易炉灶,由几块红砖头随便搭建,架着一个破铁锅,有一根猪筒骨在热汤中咕嘟嘟地翻滚,骨肉分离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