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
作者: 王爱白鸟覆盖着苍山,青苔滋生于废墟之上。月圆之夜,田埂上的草垛静默如疲惫的旅人。篾匠阿普走在离开古道溪的小径上,张目四顾,心头涌上一阵茫然。清凉的夜风穿过他的身体,他的孤独便如火焰,在人生的至暗时刻凛然迸发,毕剥作响。
古道溪多了一个人,但我们无从察觉。篾匠阿普来得悄无声息,努力将自己融入夜色,甚至连一只狗都没有惊动。第二天早上,寡居的阿辇推开虚掩的柴门,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陡然发现前面曦光中隐约显现出的古怪。篾匠阿普蜷缩在水井旁的大青石上,头枕双臂,呼吸沉稳,正睡得安然乖顺,极像一头回家休憩的野兽。阿辇惊叫出声,心脏狂跳。她捂着胸口,跌坐在门槛上定了半天神,才哆哆嗦嗦地走上前来一探究竟。她终于发现卧在她家门口的是一个人,这才镇定下来。篾匠阿普头发杂乱而长,面孔粗糙黝黑,胡子拉碴,衣衫褴褛,套着一双破草鞋,裂开的脚指甲上沾满灰渍和污泥。他一直浸泡在朦胧的雾气中,眉毛上结满露珠。整个躯体濡湿而紧绷,发白的嘴唇浮现出青紫来。即便他的周边没有要饭的托钵和防身的打狗杖,阿辇还是固执地认定他是一个乞讨者。对着地上瘫作一团烂泥的篾匠阿普,阿辇知道,这是一个永远走在路上、没有家的人。阿辇的心头软了又软,慢慢泛出一层柔情出来。
日子好起来后,寨子里好多年没遇到过逃荒乞食的异乡人了。阿辇在坪院里蹑手蹑脚,频繁走动,站在屋檐下梳头换鞋,到井里取水洗脸。搬动柴禾时她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过大的声响,以免吵醒那个沉睡者。舀米时她多加了一个人的量,还洗了半截平常日子从不轻易吃的腊肉,从鸡窝里捡出来两颗热乎乎的鸡蛋。阿辇住在古道溪最高的地方,深居简出,与鸟兽为邻,十多年来从不轻易下山。她似乎早已预见,总有一天,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会跋山涉水,不远万里而来。
食物的味道刺激着篾匠阿普硕大空晃的胃囊,将他从昏沉的梦境中拉回来。等他睁开眼时,阿辇已将垒成小山的饭钵递到他面前。他不得不费力坐起来,接过饭钵,把头埋下去,饕餮其中,直到碗里再没有任何残留的饭粒。这是一场虚幻的盛宴,许多年过去,篾匠阿普在每一个深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苦苦求索,但想不起来关于这顿嗟来之食的任何细节。
其实,篾匠阿普深目隆鼻,长手长脚,瘦而高,古道溪人若有意区分,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识别出这个异乡人。他长时间静坐,上半身几乎跟矮小的阿辇一样高。站起来时,阿辇才发现,他两只脚长短不一,走起路来朝右倾斜,幅度不小,颠簸不已。篾匠阿普几乎不笑,一双眼睛生得温顺,但看人时柔和,不看人时却发冷发硬,让人生畏。似乎为了避开世人,他才不惜穿越整个寨子,像回巢的倦鸟,朝山的深处滑行,一直到阿辇的木房子前才停下满是伤痕的双脚。他来了,从何处而来,无人知晓。但他没有离开的打算,从接下那碗饭开始,就下定决心要做一个真正的古道溪人。
第一日,篾匠阿普端坐在地,像一尊厄运缠身、历经世事的瘦佛。他的身边扑满各种小兽,白色的鸽子,褐色的蜻蜓,绿色的跳尕子,甚至还有一头黑色的山羊,正神情肃穆地眺望着山下的方向。篾匠阿普在阿辇屋檐下堆积的柴禾中找出稻草、苞谷秆、粽叶、长藤、绳索以及各种细长柔顺的草。他翻遍了这座小而简陋的木房子,没有找到一根现成的细竹。他没作声,讨生的绝活要到最后时刻才能揭晓。毕竟他有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粗糙、修长,骨节分明,掌面上布满硬邦邦的老茧。这双手会变戏法,上下翻飞,左右腾挪,灵巧活泼。篾匠阿普利用道具制造幻境,从他手中跑出来的虫兽,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篾匠阿普在那块石头上坐了三天,他全神贯注又随心所欲,心里想什么,手上便能编织出什么。好心的阿辇不明白他的意图,也不追问,只一日日为他煮饭做汤。房屋顶上的炊烟粗了又粗,由淡远变得浓黑。这种变化哪里瞒得过山下无所事事的孩子。起先受到吸引的是我的堂兄,几乎是错觉,他认为阿辇的屋前影影绰绰,跟从前的冷寂不太一样。他实在好奇,便不顾大人的警告,一步步朝山上爬去。当他小心翼翼靠近阿辇的房子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陌生人手中那个青色皮肤、鼓着大眼睛、挺着大肚皮的小兽。堂兄肯定这就是他日常所熟知的青蛙,他蹦得老高,发出巨大的惊叹声,并朝山下打了一声响彻云霄的呼哨。这是一种致命的诱惑,别的孩子一拥而上,很快将这个陌生人围得水泄不通。阿辇的房子前热闹起来。
篾匠阿普并不说话,只是不停地编织那些虫兽,把寨上的孩子哄得心花怒放。大家愿意将他的事情添油加醋,渲染得神乎其神,并传递到山下。到了第三天,山下的大人也相继上山,加入了围观的队伍。他们借口看望阿辇,眼睛却死死盯着这个异乡人。对这个凭空多出来的人充满疑惑、戒备。他们远远地站着、看着。在他们眼里,篾匠阿普像造物的女娲,一棵细长柔韧的草被他捏在手里,勾勒比画,几经弯曲折叠,不消片刻,一只虫兽便初具模样。他是百兽之王,轻轻动一动手指,各种生灵便出现在身边,熙熙攘攘、热热闹闹,共同构成一幅奇异的画面,一个神奇的王国。人们竭力掩饰惊慌和担忧,以为阿辇的家里来了一个会妖法的人,暗暗揣度他的居心和企图。黄昏时,孩子们在大人的默许甚至是怂恿之下,不问自取,将篾匠阿普用手织出来的虫兽哄抢一空。我们捧着大号的蚂蚁、蜻蜓、螳螂、青蛙、飞蝗,牵着小号的鸡鸭狗马,满脸喜色地下山而去。篾匠阿普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终于,有个做不出有趣玩具给儿子的人心怀嫉妒和酸意,却佯装不忍的口气,叹息说这些东西好看是好看,但是又不能用又不能当饭吃。那人摇头走后,其余的大人一听十分有道理,自己在这儿呆呆看了半天,白白误了农时,颇有些愤愤不平,人们便三三两两地散了。
阿辇的房子复归于宁静。那些好看新奇的玩具让孩子们沉醉其中,耍玩多日仍不嫌弃和厌倦。但人们对异乡人的戒备之心很难在短短几日内消除殆尽,他们也很难心甘情愿对陌生的事物持有豁达的态度。直到有一日,阿辇破天荒地下山了,她负着一个新鲜好看的背篓。背篓样式新颖、轻巧结实,上面的花纹锦绣绝伦、错落其间。深居简出的阿辇穿着色彩艳丽的土家服饰,背篓里装满火红的蓼草。走在田间小路上,鸟飞兽行,野蔓横生。她姿容平常,但这一刻,却宛如香草美人在中国古典山水中重生。她从《山海经》里走出来,复又走在《诗经》里,走在《楚辞》中。
人们呆若木鸡,为阿辇的风度震慑,不禁自惭形秽。那是一个雨停的午后,身披白袍的鹤群在田埂上只脚憩息,偶尔伸长脖颈朝向水中觅食,纤细轻盈,体态优雅。突然被阿辇惊动,便亮翅飞翔,翩跹而舞。引人遐思的倩影一经顾影自怜,犹如纳西索斯美少年而难以自弃。古道溪如幻境之城,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田里,遥远而又真实,有飞鸟和云朵难以企及的高度。田里有新生鲜嫩的水草,有收割后排列齐整的稻茬,还有大风吹来的枯枝败叶以及新竹被伐后散出的清新好闻的味道。
一根竹子长在山里,一群竹子长在春风里。因为缺少一个优秀的篾匠,古道溪人从不舍得动那些竹子。绿竹长在深山里,丰腴圆润,风平浪静而岁月静好,日复一日地长着,安安稳稳地长着,长成一片浩瀚的森林而无人问津。它们从脆嫩的笋到柔弱的毛竹,攻土脱壳,涅槃新生。风吹蛙鸣,雨打芭蕉,竹子日夜拔节不休,长成一棵真正的竹子只需几日春风暖阳。它们是风景,亦是情义。幽篁里,藏着山里人难以言明的心事和哀伤。但篾匠阿普的手艺打动了阿辇,也打动了更多古道溪人,人们终于磨刀霍霍。雪亮的利刃递上去,破空声迎面击来,一棵披满霜灰的老竹应声裂开,吐出碎渣。大腿粗的几年生老竹也挨不住山人的大力气,顶多挥舞手臂七八下,它便如大厦倾倒,在山林深处轰然作响,惊飞无数噙着清露安眠的鸟兽。它挣扎着倒下,总是被同胞苦苦挽留。不是被高高架起,就是被紧紧掖住。需要古道溪人花费更大的气力将它摆正躯体,调整位置,看准空隙放倒在地,艰难却迅速地拖曳回家。它们,是试剑石,篾匠阿普的手艺锐利,灿烂夺目,一经现世,就会发出宝剑般的耀眼光芒来。
篾匠阿普不肯说出来历,也不说自己是一个手艺人。但阿辇的背篓在古道溪引起轰动。谁都知道,这是那个可恶的异乡人的杰作。他们不愿承认,但以他们有限的阅历,古道溪所有的篾匠加起来,也做不出来这样精致的好物件。
那简直不像凡人造出来的东西。我家幺婶看出了门道,她终于忍不住了,她是第一个主动打探篾匠阿普消息的古道溪人。她的背篓掉了底,断了背带。另外的也不堪用,她走起路来,背篓里的稻谷米糠总是从缝隙中溜掉。有时候漏掉一小半出去,遭到丈夫的责骂和嘲笑。她为此烦恼不堪,因她没有记性,背粮食时老是想不起来在底端垫上布片或者塑料袋。丈夫只顾骂她,要是让他伐竹维修一下,他却不愿意。他是十足的闲汉,整日无所事事,一生好吃懒做。
不知道幺婶用了什么手段,蛊惑了那个异乡人跟她下山回了家,替她编织那些永远也编织不完的箩箩筐筐。幺婶背着崭新的背篓,手臂上挽着竹篮,肩上还挑着一副箩筐,得意扬扬地走在田间地里,眉眼中掩藏不住的张狂卖弄之色,一下将篾匠阿普遮遮掩掩的绝技袒露在古道溪人面前。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引起多方猜测的异乡人是一个篾匠,他是凭手艺吃饭的。
篾匠阿普就这样在古道溪扎下根来,并不需要额外的施舍和怜悯。他像一个真正的古道溪人,面冷,神情倨傲,从不迁就卑下,哪怕稍微低一下他那高昂的头颅。在路上碰见人时,篾匠阿普从不主动打招呼,只等着对方喊,才高抬着鼻尖,轻微哼一声算作回应,给人一种纡尊降贵的姿态。然而,古道溪人对他的技艺爱不释手,并不想在细枝末节上与他太过计较。
篾匠阿普随身携带着布袋,里面的宝物层出不穷,掏之不尽用之不竭。我们见过他曾从里面掏出任何他想要的工具,竹尺、篾刀、篾齿、刮片、锯子、滚刨、圆凿,还有更多我们叫不出名字的家什。一根竹子在他手里,任他手起刀落,搓圆捏扁。那些工具在他手里,就有了鬼神之力,幻化无穷。刀刃运转,手腕快速朝下滑动,咔嚓声渐次响起,砍、劈、锯、切、剖、拉、撬、编、织、削、磨,清白分明,便有了大小均匀的篾片,细如毛发的篾丝。而后浸染、阴干,缠绕、回旋、往返拉扯,编织出不同的形状和图案,就有了背篓、簸箕、箩筐、虾耙、扁担、竹篮、米筛、晒垫、凉席,就有了让人们眼花缭乱、不胜枚举的竹器。
这比用枯草编织一些小虫兽要繁复、高明得多,古道溪人心里有数。他们并不是没有篾匠,但古道溪的篾匠是凡人,是普通的篾匠,只会做一些粗笨朴实的农具,跟篾匠阿普出神入化的技艺比起来,不值得一提。好在大家有自知之明,在阿辇驮着装载花草的背篓下山之后,明智的匠人已偷偷藏起了工具和拙劣的手艺。
通往阿辇房子前的小山路,又一次变得熙熙攘攘。幺婶家新鲜多样的农具一经面世,人们便争先恐后地将篾匠阿普往自己家里请。没有篾匠阿普不会做的竹器,通常上家还没结束,下家早早就排队约定了日期。农人家里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从老到幼,从男到女,吃穿用度,方方面面俱有欠缺,俱有所需。有些人家置办的东西实在太多,篾匠阿普半年时间都有做不完的活计。一家接一家,他干活时,吃住都在主人家,整个古道溪朝他伸出了殷切期盼的目光。这让篾匠阿普既没有时间跟阿辇道别,也失去了跟阿辇相处的机会。
差不多两年过去,我家才把篾匠阿普请到家里来。这时候,他抽烟嗜酒,话逐渐多起来。父亲还从其他人家打听到篾匠阿普爱看书,便将藏在箱底的传奇演绎、民间故事、武侠小说随意拣了几本放在他的枕边。父亲还早早备好了高粱酒,每餐都同篾匠阿普喝几杯,再陪他说一些不着边际的酒话。篾匠阿普似乎被阿辇的那碗饭撑破了肚子,他很少吃饭,光喝酒。喝得满头薄汗,绯色上脸。他留长的胡须上总有银亮的酒珠子随着下巴的晃动而闪烁,但篾匠阿普浑然不觉。通常是一口酒,要配八九筷子的菜和一大箩筐的话才能下喉。篾匠阿普说酒话的名声渐渐盖过他登峰造极的技艺。酒碗刚一端起,他就变成话痨。但无论是微醺还是酩酊大醉,他对自己的来历和过往却守口如瓶,绝口不提。他谈论的内容全是书里的故事。也许是看得太多,或者记忆力欠佳,他脑袋里的人物和故事混沌不明,吵吵闹闹,乱成一锅粥。他在讲述时,那些传奇人物按照他的私人喜好不由分说地朝外窜,张冠李戴,错误百出。父亲深知篾匠阿普的脾气,只一味点头附和,从不加以质疑、反驳。
可是李世民的事迹非要扣在薛仁贵的头上,这让我们忍无可忍。早先从他肩上摘下草编跳尕子的欣喜和敬慕之情已荡然无存。而他认为自己才是权威,绝无旁人置喙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