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鲁迅研究“转身”的新锐领军
作者: 邵燕君近几年来,李玮教授可称是网络文学研究界风头最健的新锐学者,她以旋风般的姿态登场,并以温柔坚定的力量发挥着持久的席卷力。
在我的印象中,李玮的名字是与青春联系在一起的——网络文学青春榜。这个榜单于2022年5月首次发布,至今已发布3次,最初是五校联盟(除南京师范大学外,还有北京大学、中南大学、山东大学、安徽大学),如今已增至8所大学的网络文学研究中心。它由南京师范大学扬子江网络文学评论中心主推,主打“青春”:由各高校青年教师带领学生推选“大学生最喜爱的网络小说”,在《青春》杂志推出专栏(每月发布“青春榜”上榜作品及其推荐语,配合着作者访谈、专业评论与粉丝书评等)。每年召开一次全国范围的“武林大会”,颁布“年度榜单”。这一活动的“总操盘手”,可称为各校联盟“总舵主”的,就是李玮教授。
“青春榜”是网络文学研究界迄今为止联动高校最多、覆盖面最广、评选者最年轻的推荐榜单。它的成功举办,可以说是特别有意义、特别有价值,也特别有难度。
研究网络文学,首先面临的一个难题是,面对浩如烟海、每年新增200万部的网文研究对象,如何建立一个有效的筛选机制,把有价值的作品选上来?商业榜单可以凭数据,学院榜单靠的是什么?只能靠团队。因为,学院榜本质是人工榜,需要在相对稳定、独立的学术标准下遴选作品,也就是用自己的“取景框”去扫文,有质量的商业榜可以参考,但不能依据。这就需要团队足够大,样本足够多,标准还要相对统一。做学院榜的优势在于高校学生多,劣势或者说难处在于,学生是流动的,参与是自愿的。这就要求组织者不但要有号召力,还要有实操的能力,以及团队建设的能力。这些年来,我带领自己的学生做年榜,深知其中之不易。一校尚且艰难,何况多校联盟?而且,每年举办盛大的年榜发布会,需要与多家兄弟院校、各级作协机构以及合作网站协调,其中的艰难烦琐可想而知。李玮老师能够将这“不可完成的任务”连续完成几年,且“青春榜”越来越声势浩大,有口皆碑,只能说明,她是一个能力非常全面的人才。在她的带领下,一批入职高校不久的从事网络文学研究的“青椒”也有了用武之地。这支朝气蓬勃的“青春”队伍,对于网络文学新学科建设是至关重要的学术力量。
李玮老师不仅是一位极为难得的文学组织者,同时也是一位出色的研究者。虽然她进入网络文学研究领域的时间不算太长,但甫一入场,就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给国内的网络文学研究带来了一抹亮色,提供了新思路,拓宽了新视野,呈现了新的方法。
近年来网络文学发展出现了许多新现象和新特征,无论是作品的迭代升级,还是业态融合的深入,都突破了原有的格局。特别是在人工智能等技术革命的冲击下,数字文明时代的降临成为一种普遍性的共识,而网络文学中的赛博格、后人类想象等早就对此有所涉及,在这种情形下,网络文学研究如何应对新的文明时代所提出的挑战?李玮在深入研究现场的基础上,对网络文学的最新发展变化,IP研究以及有关“后人类”表达方面进行了诸多研究。
首先是对网络文学最新的发展变化进行概括、分析和研判。作为“青春榜”的“总舵主”,李玮一直进行着“入场式”研究,我认为这是进入网络文学研究最正的路子,特别是对于从“传统文学”领域转入的研究者而言。读她的文章常有目不暇接之感,感叹李玮老师怎么能读这么多网文啊!正是建立在大量的阅读的基础上,她对网络文学的最新潮流变化有着敏感的动态感知,并做出及时的概括和深入的理论阐发。
“类型性”是李玮把握网络文学新变的一个重要入口。在《从类型化到“后类型化”——论近年中国网络文学创作的新变(2018—2022)》一文中,概括网络文学从主流类型的衰落,到元素融合、反套路和去类型化成为网文创作新潮流的发展变化,认为网络文学改变了自2003年前后发生的“纯类型化”发展的道路,特别是近几年的创作,融入了大量此前从未获得过文学表达的网络文明新经验和新表征,中国网络文学进入到“后类型化”时代;在《论女频网络文学叙事结构的新变(2020—2021年)》一文中李玮对近年产生新变的女频网文进行的叙事学分析则从“美貌”叙事、主体行动元的“位移”以及深层结构中对情感结构的超越等层面展开,认为“去女频化”的新变为女性自我赋权和性别认知的演进提供了动力。
在“后类型化”“去女频化”的论述中,我感觉到,李玮在关注网络文学新变的视野中,其实内含着的精英主义的期待目光,就是期待网络文学能够走出早期单纯满足基础欲望的YY形态(即她所指的“纯类型化”),能够表达更丰富、更进步的观念情感,乃至具有反抗指向——这种期许于我有戚戚焉(尽管在具体论述上尚存异议)。作为从“传统研究阵营”转身进入网络文学的研究者,我们比“网络原住民”们更需要习得“学者粉丝”的立场和方法,放下“精英本位”的傲慢与偏见,但这不意味着要斩断精英主义的精神命脉,事实上也斩断不了。所以,我们都偏爱猫腻这样的“文青”作家,一看到复活现实主义文学传统(虚拟现实主义、游戏现实主义等)的网文,就特别兴奋。10月31日,《十日终焉》(第三届青春榜年度作品)终于迎来大结局,抖音现场直播作者(杀虫队队员)收官,160余万人涌进直播间共同“见证终焉”。我不知道李玮老师是否在场,反正报道引的都是她的评价:“《十日终焉》不输当下全球范围内任何一部同类作品。除了悬疑、烧脑和反转,也在游戏中展现了人性的复杂,写了生活的无奈,写了人在困境中的挣扎。而其技高一筹之处在于:无论是‘游戏’还是参与游戏中的‘人’,《十日终焉》更加复杂和丰富,并且由此营造了充满隐喻的,被认为类似《1984》《黑客帝国》的世界观。”①
和李玮老师交流读网文的感受,我发现她的一大特点是阅读“口味重”,我指的是感官比率上的。那些身体变形、灵魂变异、恐怖诡异的“后人类景观”,在感官上对她丝毫不构成阻挡。我想,首先因为她到底年轻,是个80后。同时,读最新的网文多。不过,最大的驱动力,应该来自理论上的认识。科技革命对人类社会所产生的冲击使我们意识到,我们身处的社会不仅仅迎接着技术层面的变革,更为重要的是迎来了一种新的文明形态,人开始重新想象和定义自身所处的形态和位置。而网络文学在想象数字文明时代、“后人类时代”,以及表达新经验等方面具有着超乎传统文学的先锋性。李玮关注到此种变化,她分析近年来网文中常见的“复合体”形象,认为这种“去人类中心化”的表征超越了人与自然二元对立的结构,形成了具有多重性的“后人类主体”具象,而这种形象隐喻指向了有关自然的表征中所蕴含的权力结构。这篇以《多重主体的表征:中国网文如何想象后人类意义上的“人-自然”》获了首届雪峰文论奖。而近年网络文学中的虚拟性设定和游戏设定更加流行,在李玮看来,这是数字时代的文学打破纸媒时代中国现代文学的时空限定,在弱化既有的地缘政治和殖民记忆后重构新的“想象的共同体”。类似的研究将不断涌现的网络文学新作视作数字文明时代的重要文化现象和重要思潮,在文学的本体研究之外增强了网络文学研究的思想性和厚度。
在研究领域方面,李玮的路子很宽,甚至可以说很“野”。从传统文学转向网络文学后,似乎没有什么再能圈定她。她研究网络文学,特别关注其IP转化的新特点和新业态。她提出“跨媒介叙事共生”“跨媒介业态融合”等命题,写作了《跨媒介的“叙事共生”:网文IP影视转化的新变(2020—2022)》《业态融合与叙事共生:网络文学与微短剧的勃兴》等论文。李玮注意到当前网文和影视的跨媒介转化已经突破了单向的故事改编层面,呈现出共享“元素”数据库、产生共时性“元素融合”的创作现象,阐释了网文和影视之间产生跨媒介的“叙事共生”现象,这表明网络文学的跨媒介互动从单一脉络走向多元化;在分析当下中国网文IP转化的发展路径时,李玮将这一路径归纳为“以IP为核心,进行整体化、延伸式、复合型布局”,深入分析了全媒体矩阵中网络文学IP开发的产业链条和营收模式,其研究方法和思路呈现出明显的跨学科特征。
李玮的研究中有一种积极的行动性。这一方面表现在,她不惧任何新的东西,甚至什么新来什么。“剧本杀”“微短剧”“人工智能”,总会在别人尚且迷糊的阶段拿出研究成果。在不久前召开的中国文艺理论学会网络文学研究分会第九届学术年会暨“中国网文出海·东南亚论坛”上,她竟然拿出了一个AI制作的微短剧!另一方面表现在,她的研究与业界有着密切的联动性,以“产学研一体”的方式,探索融媒体时代“泛文学”的实践路径和生成方式。
在新著《解码网文IP》的后记中,李玮写道:“我希望网络文学评论不仅是一项‘纸上的事业’,它能够成为一种理性、专业,并具有参与性和对话性的‘行业坐标’。”②近年她所做的工作,恰恰践行了她的批评理念:网络文学研究不仅是学院内部的学科知识再生产,更是凭借专业素养深度参与行业的发展。因此,无论是短小的快评还是长篇论文,李玮近年来的学术写作重视行业数据、读者互动和产业脉络,浸润着“走进文学田野”的现场感,在保持专业性之外少了过度的书斋气,多了果敢和敏锐的审美判断,使得网文研究越发呈现出动态性和“行动”的属性。
在日常的接触中,李玮老师给人的感觉是沉静而知性,但一谈起网络文学来,便非常热切,滔滔不绝。她原来是研究鲁迅的,在大腕林立的鲁迅研究界已经崭露头角。之所以研究网络文学,据说是因为一个研究项目“被派活”,没想到,一拍即合。看着她那一往情深,一去不回头的样子,估计很多前辈、同行会为她扼腕叹息。
看到李玮老师今天的状态不由让我想起十几年前的自己。网络文学作为一种发生在当下的新媒介文学,本应属于当代文学专业的研究范畴。然而,最早的开拓者基本来自媒介研究和文艺学方向(如黄鸣奋、欧阳友权、陈定家、许苗苗等),真正从现当代文学专业进入且全身心投入的,我应该是第一个,迟到了10年左右。原因也不难理解,在现当代文学专业中,人们经常把研究对象的价值和研究者价值联系起来。你研究网络文学,就意味着你和它绑定在一起了。而网络文学的文学价值不但被很多人质疑,其媒介形态和生产机制又对既有研究范式和知识结构构成全面挑战,文学趣味和文学观念上甚至形成冒犯。也就是说,这一学术转型既“险”且“艰”。其实当年“转身”时,我并没想太多,但之后看来,确实应者寥寥。这些年来,我已经把对“新锐”的期望寄托在“看网文长大”的90后学人身上了。没想到,突然,或者说终于,来了一位80后,研究鲁迅的。或许,“转身”的力量正来自鲁迅。在回答“为什么转向网络文学研究”③时,李玮说:“‘鲁迅’和‘网络文学’之间并不存在非此即彼的关系,有着一脉相承的线索。”她引述钱理群教授在B站讲“鲁迅文学”时的话“鲁迅是中国网络文学的先驱”④——这话我曾经听钱老师当面讲过,当时听得我心花怒放。
真高兴李玮来了,她的到来对网络文学发展而言是一件幸事。在李玮看来,网络文学的故事刚刚开始。她与网络文学的故事,也刚刚开始。
【注释】
①《网文作者开直播写结局,吸引166万人观看》,《新闻晨报》2024年11月5日。
②李玮:《解码网文IP》,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3,第242页。
③《文学苏军新观察|李玮:属于网络文学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扬子晚报》2023年7月18日。
④在《鲁迅杂文》(《南方文坛》2015年第4期)一文中,钱理群写道:“其实,杂文很有点类似于今天的网络文学,所以大家不要觉得鲁迅的文学很神秘,他的杂文就是今天的网络文学,只不过是发表在纸质上。我曾开玩笑说,大家不要小看网络文学,说不定网络文学作者中将来就会出现一个鲁迅。鲁迅就是当年的现代传播媒体培育出来的。……在网络时代,网络写作已经成为许多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在这方面,鲁迅应该是一个先驱吧。”
(邵燕君,北京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