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桑

作者: 安宁

因为一场让人莫名恐慌的病,我被迫休学在家。

除了家人,没有人前来看我,好像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消失掉了。庭院里静悄悄的,知了尚未开始蝉鸣,只有风,一缕一缕地从梧桐的叶梢上,静寂地划过。空气也在风里,轻微地颤动着,发出清冷的声响。一只麻雀扑棱棱飞过屋顶,消失在深蓝的天空下。除此,世界便了无声息。

一只野猫不知何时蹑手蹑脚地走到我的身旁,而后拉长了四肢,伸一个懒腰,又冷漠地走开了。连一只猫都嫌弃我,我也忍不住嫌弃我自己。我所有吃饭的碗筷,都被单独搁置在橱柜的一个角。午饭的时候,姐姐蹙着眉,将碗筷送到我的面前。我坐在自己的小方桌上,低头慢慢吃着香椿芽汁浇淋过的手擀面。我吃了好久,吃到一家人都要午休了,那碗里还是剩下了大半。我的身体轻飘飘的,不如一碗面条的重量。房间里的一切,变得虚无起来,包括我的喘息,也越来越远。我觉得自己飞起来了。从绿色的纱窗里,尘埃一样飞了出去。

昏沉沉醒来的时候,家里只剩下姐姐,在院子里洗着一盆的碗筷。我的自然是单独被搁置在旁边洗的。姐姐将我的碗筷洗了又洗,完了她还认真地打着肥皂,一遍遍地仔细搓着,像要搓下一层皮一样恶狠狠地搓。我屏气凝神,不敢出声,怕姐姐忽然间注意到我,将我也一起给洗化在水盆里,而后一股脑全泼进阴沟里去。

我想起外公,他去世的那一年,病重,舅妈对他嫌恶,百般苛责。母亲心疼,让父亲用平板车将他拉到我们家里,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饭菜。饭后,父亲便将他搀扶到南墙根下的马扎上,晒晒太阳。我因为可以跟着外公每天吃一个蛋黄,而跟他格外地亲近。我像一只小狗,依偎在他的身边。我还学他的样子,仰头,微闭起眼睛,享受着自半空中倾泻而下的阳光。那是春天,一切都是暖的,新的。干枯的玉米秸上,麻雀的粪便正闪烁着白色的光泽。墙头上斜伸出一枝桃花,引来三两只蜜蜂嗡嗡地叫着。云朵以亘古不变的白,在深邃的天空中飘荡,它们要飘向哪儿去呢,我问外公。外公什么也没有说。他的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像一条瘦弱的老狗。他已经在这明媚的春光里,睡过去了。

现在,我也像外公一样,每天都会被父母给撵到躺椅上晒一会儿太阳。我觉得我离死亡,一定也不远了。尽管我的喉咙里,尚未发出沉重的喘息。我的肤色,在蜡黄中也依然透着一抹淡淡的潮红。可是,我的身体却轻得像一片羽毛,似乎一阵风过,就能将我从竹椅上吹起。风会将我吹到哪儿去呢,我并不知道。但我想,或许风会将我吹成一朵云吧。在浩渺无边的天空上,与无数的云朵飘荡在一起。那时,我已失去了语言。在庭院里忙碌的家人,再也听不到我虚弱的呻吟。即便我在树梢上向他们呼喊,也不会有人抬头看我。他们当然会在忙碌的间隙,看一会儿蓝得快要滴落下来的天空。可是,他们不知道哪一朵云是我。他们并不关心这一朵振翅飞翔的云,跟另外一朵梦中酣睡的云,有什么区别。他们只是仰头看上一会儿,什么也不想,便重新低下头去,做手中的活。而我,就这样静静地游荡在空中,俯视着这个曾经留下我欢声笑语的村庄。那时我的心里,一定溢满了孤独。

我不需要上学,也无需做任何事,于是我成了一个闲人。除了按时吃药打针,我就跟猫猫狗狗一样,沿着墙根,从巷口走到巷尾,再从巷尾折回巷口。阳光穿过云朵、尘埃和阔大的梧桐树叶,落在我的肩头。我很想跟谁说一些什么,可是,每个人都在忙着。羊在忙着吃草,猪在忙着睡觉,牛在忙着拉犁,狗在忙着追逐。就连鸡,也在柴堆中忙着刨食。柴堆中的虫子呢,自然在忙着逃过鸡的啄食。

这是初夏,整个村庄都在热烘烘的忙碌之中。除了我,还有阿桑。

阿桑比我年长,他在即将前往镇上读初中的暑假,生了一场怪病。他的鼻子里不停地流血,于是他便时时地仰头朝向天空。村里人都说,到他的血流光的那一天,他就会从村庄里消失。谁也不知道这一天究竟何时到来,但死亡的阴影却笼罩在阿桑的身上。于是他走到哪儿,哪儿就会有一片云,阴郁着一张脸,将阳光哗啦一下驱散。路人便叹着气,注视着这个可怜的即将消失的男孩,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可是,死亡是什么呢?我不清楚,但也丝毫不觉得奇怪。每年村庄里都会有一两个人死掉,我倚在门框上,看着披麻戴孝的大人们,犹如迎接某个节日一样,步履轻松地穿梭来往。即便是哭泣,他们的脸上,也没有多少哀伤。哀伤早已消耗在那些与日常对抗的琐碎生活之中。迎生送死,与日出日落一样,被村人视为平常。于是一个人的死亡,不管是德高望重的老人,还是不幸早夭的婴儿,都只是一阵风起,树叶翻转着发出簌簌的响声,随即便平复如初。

但我总是想象某一天,坐在阳光下的阿桑,仰头看天的时候,会忽然间有一片阴云,将他的魂魄,瞬间吸走。于是,他就像一只金蝉,将干枯的躯壳,随意地留在吱嘎作响的竹椅上,便从庭院里消失不见。他的父母从田间干活回来,看到阿桑枯萎的躯壳,一定不会放声大哭。他的母亲,或许会走上前去,将旧衣一样的躯壳收起,细心叠好,放入有着樟脑香味的木箱里,而后啪嗒一声落锁,走出门去,抓一把小米,咕咕唤着雏鸡们前来啄食。阴云已经散去,风吹动树叶,筛下万千的金子,并送来隔墙海棠的香气。一切都是静寂的。

只是此刻,阿桑还在街巷里游荡。他依然虚弱地活在这个世上。阿桑瘦瘦高高的,有一张好看俊秀的脸,眼睛细长,鼻子高挺。我怀疑他总是仰头捏着鼻子的缘故,于是鼻翼便始终保持一种向着天空的姿态。有时,那里还会有细细密密的汗珠浸润着,阳光照射下来,便亮闪闪的。他顶着这些闪亮的珍宝,微仰着头,行走在大道上。他跟谁都会眯眼微笑示好,就是一只小狗,他也会站住,逗引它几句。或者干脆蹲下身去,抚摸着它的身体,悄无声息地陪伴它一会儿。那时,他的眼睛里干干净净的,犹如秋天澄澈的溪水,不染尘埃。

女人们见了阿桑就问他:今天又吃桑葚了没?不要吃啊,再吃你的血就流光了。

阿桑就羞涩地点头,说:好。

老太太们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拍拍阿桑的肩膀,叹一口气:多吃一些,你太瘦了。

阿桑依然微微笑着点头,说:嗯。

男人们扛着锄头下地干活,从阿桑身边经过,便扯着粗粗拉拉的嗓音冲他嚷:等身体好了,抡大锤去地里干点儿活,保管你能积攒下使不完的劲!

阿桑还是一脸的温顺,回一句:知道了。

可是,人们等他一走,就会摇摇头,叹息说:唉,可惜了,这么好的孩子。

每个人都知道阿桑就要死了,包括我。只是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没有人知晓。人们只是看着阿桑行走在村庄里,就像看着一朵云,每日在天空上游荡。只要云在那里,人们就不会去想,明天它是否还会经过。

桑葚快熟的时候,小孩子们穿行在桑树林里,惊喜地寻找那些隐匿在桑叶中紫得发亮的桑葚。婆娑跳跃的桑叶中,它们像一只只鸟雀,时而闪现,时而消失。桑树高高地向半空里伸展,小孩子走进去,很快便不见了踪影。只听到布谷鸟的叫声,穿越大地,远远传来。风抚过重重叠叠的桑叶,卷起一条深绿色的河流。我会在闪烁的河流中,瞥见阿桑的影子。他的眼睛黑得发亮,像一只夜晚寻找猎物的机警的野猫。他的身体也不再孱弱,大地深处不断向上蒸腾着的生命的热力,氤氲环绕着他,让他瞬间有了动人的光泽。一只瓢虫摇摇晃晃地爬上高高伸向半空的树叶,并在一阵一阵的风中,努力地找寻着平衡。蜜蜂被桑葚的清甜诱惑着,从遥远的野花丛中飞来。就连蚂蚁,也从大树下浩浩荡荡地列队抵达桑林,向着高高的树梢爬去。

阿桑并不去采摘那些甜蜜的诱惑,更不会品尝,他只痴迷于寻找。他的敏锐的嗅觉,指引着他,朝那些闪闪发光的紫色的诱惑一步步靠近。最后,他在某一粒饱满的若隐若现的桑葚前停下脚步,屏住呼吸,微闭起双眼,深深地嗅着。

那时,大人们总是警告小孩子,不要吃太多的桑葚,否则很快会跟阿桑一样,鼻子流血而死。小孩子听了便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紧咬着被桑葚染成紫红色的嘴唇,茫然地发一会儿呆,忽然想起嘴里还有两枚嚼着的桑葚,便忙忙地吐掉,又跑到井沿边,拿起葫芦瓢子,装半勺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喝完了又用袖子一擦,将唇边的紫红色印记,抹到腮帮上去,这才晃晃荡荡地走开。

但我还是喜欢偷偷地吃,一粒一粒地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让那甜美的汁液,充分地浸润每一颗牙齿,让它们在饱含着欲望的蓬勃的身体里流淌。想象中,那些紫色或者红色的汁液,在我的五脏六腑中汇聚成了河流,动荡不安地流淌,最终,侵入我的血肉,并与每一个细胞融为一体。

我想起阿桑,再也不能享用这样的美味。过不多久,他就从我们的村庄里,像一株麦子或者一棵玉米一样,一镰刀砍下去,便永远地消失掉了。如果我是阿桑,知道自己即将死掉,或许会将村庄里所有熟透了的桑葚,都吃掉的吧?这样当我离开这个世界,便不会遗憾。即便桑葚将我整个的身体,都染成了紫色,又有什么呢?我已经尽享了枝头万千的美味,我可以放弃这沉重的身体,振翅而飞。

可是阿桑,他依然迷恋流光溢彩的生命,所以他渴望活着,哪怕小心翼翼地活着。他像一只羸弱的大鸟,爱惜身体上最后仅存的一根羽毛一样,爱惜着自己的身体。他的每一天,几乎都是在庭院里静坐,或者大街小巷游荡中度过的。他的身体,藏匿在肥大的衣服里,似乎永远地消失了。只有风吹过来,掀起衣服的一角,露出微弱起伏的肌肤,才知道底下蜷缩着一个尚有气息的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阿桑的病,他家的院子里,总是暮气沉沉。就连鸡鸭,奔跑起来也悄无声息,似怕打扰了阳光下沉睡的阿桑。墙头上的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起来,落在不远处的玉米秸上,细瘦的脚趾碰到干枯的叶子,便传出簌簌的响声;于是那麻雀便急急地刹了脚,又惊慌地回头张望一眼,看到阿桑这张人皮,依然沉寂地搭在老式摇椅上,便稍稍放了心。

每个人走进阿桑家坍塌了一半院墙的庭院,都会屏声敛气,似乎呼吸稍重一些,就会将阿桑这片羽毛吹走。邻家女人跟阿桑娘谈着今年麦子的长势,地里野草快要长疯了,再不趁早挖掉,一场雨落下来,麦子就被侵吞掉了。说话的间隙,女人会看向摇椅上的阿桑,他的身体,正在光影里摇来晃去,于是一小片一小片的阳光,便在他的脸上,金晃晃地闪烁着。女人看上一会儿,被那阳光晃得眼晕,便扭过头来,叹口气,将声音压低下去,近乎窃窃私语般地打探道:最近阿桑怎样?似乎又少了一些血色……

阿桑娘早已习惯了人们用貌似关爱的语气,给予阿桑的同情,就像人们也习惯了阿桑家的门口,每天都有一小罐中药渣倒在地上一样。况且阿桑娘的肚子,开始微微地隆起,又一个小小的孩子,将在这个家里诞生,接替或许明天就会飘到云上去的阿桑。女人们还将手放在阿桑娘的肚子上,摸上片刻,而后毫不犹豫地说:放心吧,肯定是个男孩。

是个男孩又怎样呢?说的人没有继续,但每一个听的人,却都默默地松了口气。就连阿桑娘脸上的阴郁,也被扫帚扫去了一层浮沉一样,有了些许明亮的色泽。阿桑爹还会兴奋起来,一副杀猪宰羊要款待人的热情,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给送吉祥话的人。

小孩子们也不喜欢找阿桑玩,尽管阿桑娘总是带着一丝的恳求,让我们进院子里来,陪阿桑说说话。她还拿闪闪发光的水果糖诱惑我们。总有些像我这样立场不坚定的孩子,被一枚甜美的糖果吸引着,迈进院子里去,在离阿桑两三米远的马扎上坐下来。可是没有人知道该说些什么,小孩子们嘴里嚼着糖果,咯吱咯吱的,仿佛一群老鼠在默默啃噬着床腿。天上的云朵飘来荡去的,有一朵被风吹到了梧桐树上,于是挂在那儿,像也被阿桑娘的糖果给引诱住了,想要挣脱,却摇摇晃晃地始终脱不了身。于是便下倾着身体,与上扬着小小脑袋的孩子枯燥地对视着,惴惴不安地琢磨着,吃完了这块糖果,应该如何跟阿桑告别。

在我没有生病以前,我是很多个为了糖果而去找阿桑的孩子之一。有时候,这样的糖果也不能将我吸进暮气沉沉的庭院里去。让我在阴凉中坐上半个晌午,陪阿桑说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干枯地坐着,我会有受刑一样的痛苦。我怕一不小心,自己也会变成一具干瘪的人皮,最后在阳光里蒸发。

可是现在,我觉得自己也快要死了。我躺在凉席上,仰望着每天都没有重复出现过的云朵,从上空飘过,便想到了阿桑。我想我需要去见见阿桑,跟他说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陪他坐上一会儿。他很快就要走了,离开我们的村庄。我知道他还会回来,化成一朵云,每日从村庄的上空飘过。他会跟布谷鸟的叫声一起,会跟悄然坠落的桑葚一起,在这个初夏的午后,留下一些印记。尽管除了一个不肯午睡的孩子,没有人会注意到他落在一片梧桐树叶上的阴影,或者路过自家庭院时,发出的一声细微的叹息。即便他化成一只鸟,在院子里觅食,偶尔轻轻啄一下母亲的脚趾,他的家人,也不会想起那是阿桑回来探望他们。人们像迎接春种秋收一样,一茬茬地收割着庄稼,并将昨天,埋葬在无数个昨天的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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