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描写的父亲

作者: 张羊

我该怎么去描述我的父亲,我不太确定。

每次想起他,总是首先想起我们家那个挂在墙上快了十分钟的表,是我父亲调的。

在我出生到现在的二十多年来一直是这样,我依稀记得我问过我父亲:“咱们家的表,为什么总要调快十分钟,不让它走准确的时间?”我的父亲说:“如果在未来的某一天,你有一件非常紧急的事即将迟到时,你会发现你的表快了十分钟,你就会多出十分钟的处理时间。”

但不巧的是,自那以后我都会先把那十分钟用掉,默默跟自己说还有十分钟。

父亲是一个细节狂魔,他无论做什么都力求规整,有几年我们家的暖气片少,加上暖气烧得不够热,屋里有些凉,因为房子老旧,所以总是会从窗子上的黑色铝质金属框中进来外面的冷气。这种现象其实我刚开始没有发现,也是父亲走到我屋子窗前注意到的。他叫我跟他一起用胶带把这些缝隙粘上,我是有些懒惰的,但他总是会把我抻起来,不厌其烦地跟我说要做这项工作。我极其不情愿,认为没什么用。所以在跟他一起粘胶带时,总是做得敷衍,他手里拿着准备递给我的剪刀或是被他折过头的胶带时老是说:“你这胶带粘得太歪了,不好看也容易漏风。”我总是假装心里有底地说:“保证不漏风,虽然粘得歪,但是工程质量非常好。”父亲脸上会突然暗淡一点,当我马马虎虎地干完这项工程后,他又总是会自己忙起来,把我粘得歪七扭八的地方撕下来重新粘,屋里就又响起了刺啦刺啦的声音。当我再去看时,已经横平竖直。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有用,屋里真的有些升温。

家里的柴米油盐大宗购物也总是他安排,他事无巨细按部就班地规划每一天的行程,按他的话说,重要的事总是要在脑海中先过一遍,看看是否妥帖。与人交流,也要预先准备,以免让人会错了意。有次他在凳子上坐着,一会儿沉思,一会儿拿笔写写,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他在组织语言,要对可能出现的情况提前想好应对方式。他怕自己忘记了,所以写下来。我有些打趣地跟他说:“你真是算无遗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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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他又会跟我说,见到的人一定要记名字,要让人知道你心里有他,诸如此类的话。但抱歉的是,我既记不住别人的名字,也全然忘记了他说过的许多话。

我一直怀疑父亲脑子里有一台复杂且精密的计算机,而我却只能看到输出的答案。

他总说他是个大厨,每天在家里吃饭时,他经常说:“你多幸福啊!家里雇个大厨!”他是不是大厨我不知道,但他确实在他专属的小橱子里有个已经泛黄的三级厨师证。他每天都会问我吃什么,我说不知道或是随便。他就会默默地去准备,有时我也会突发奇想告诉他我想吃什么,可能过后我就忘了,他也会记下,再之后备齐材料为我端上来。他总是那么骄傲,每顿饭都问我这顿怎么样,我说得最多的是一般,他也总是能从这些“一般”中品味出哪些是味道很好,哪些是很差。我会给他提出许多意见,如这个肉如果用油滑一下会更嫩,这个鸡胸没去筋膜有腥味,这个猪肉油滑之前要是能搁点胡椒粉可以去腥等此类的话语。他有时会虚心听下去,有的时候会直接跟我说下回你自己做。我试图把握好这之间的度,可我到现在还没成功。可是他每次都会记下,在合适的时间按照我的想法尝试去做,再次等待我的点评。逐渐我发现了一个以前不曾出现,但现在频频发生的问题,就是他的菜,做得咸了。我也经常说他:“你的菜咸了!”他回复我的是,他现在把菜做得这么咸是为了让我多吃饭,要不然我老吃菜。直到有一天,他忽然承认了,他说他确实是老了,舌头确实没以前那么灵敏了。我猛然意识到,这个人确实跟我记忆中的那个人有了些许偏差。我仔细看了看他,头发已经白了很多,而且软塌塌的,脚步也比以前更沉了,坐在椅子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你只能听见他手机视频重复播放的巨大声音,以及一阵阵呼噜声。当你叫醒他时,他硬说自己没睡着。但后来他也改了口风说:“你怎么知道我睡着了?”

他现在逐渐开始给我讲述他年轻时候的事,他说那时玩过很多乐器,我问他:“你是怎么找到这些东西的?”他说:“你舅爷之前在厂里上班,他们那儿有个交响乐团,所以他能接触到这些东西。”

一年夏天,他在收拾我家小屋时,向我展示了尘封已久,拿出来就解体的小提琴。他默默地给它拍了张照片,然后就把它扔进了垃圾桶。他总是吹嘘自己多项全能,后来我迷上了胶卷,我尝试问了问他,谁知他说道:“我很久之前用过腰平取景器的海鸥,拍过黑白照片,自己洗过,用了放大机……”我忽然发现我似乎超越不了他。

某天清晨,我走到洗漱台,忽然发现他在镜子前站着,慢慢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和脸颊,然后又把手放下,木木地说了句:“我怎么老成这样了?”转头看了看我,又说:“我的儿子都已经这么大了。”一瞬间,我似乎有些茫然。

他干涸的脸上似乎隐藏了许多事,他愿说的、不愿说的。只能在河床上仔细寻找,才能发现某些古老踪迹。只剩鱼刺的鱼,河床下的种子,叶子枯黄,根却仍然活着的草,都在等待着新鲜雨水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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