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陋的手不戴手套

作者: 吴卓锦

丑陋的手不戴手套0

萧红的短篇小说《手》,讲述了乡下姑娘王亚明在学校被歧视的故事。她有一双黑手,一双洗不干净的手。她想让父亲带一副手套来,并向校长表明了这一想法。校长笑得咳嗽起来:“不必了!既然是不整齐,戴手套也是不整齐。”

虽然只是文字描述,但我依然能想象出那是怎样一双手——它们令人不适,甚至是令人气急败坏。所有这些情绪,跟我看到或者想到母亲的手时何其相似!是的,我总觉得母亲的手非常丑陋。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每每瞥见其他同学妈妈的白皙的手时,我就会想到母亲那双沟壑纵横、散布着老茧的手。那双手,绝不是多加点肥皂洗一洗、用热水烫一烫就能面目一新的,也不是戴手套就能遮掩住丑陋的,因为它们就像刺一样扎在我心里。

虽说的确需要打理繁重的家务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事情,可她毕竟是一个在办公室上班的人,怎么能有一双张翼德式的手呢!这实在不符合我先进的审美。我素来嫌弃那双手。每当她要伸出令人发怵的手触碰我时,我会条件反射般往旁边挪蹭。倘若实在躲不掉,只好耐着性子将手推开。可是,就是这双手把我拉扯大的,我又怎么能厌恶呢?

复杂的情感萦绕着我,白天和黑夜,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消停,直到中考前的一天,老师让我去校门口拿饭。我当时感觉十分突兀,很不爽快,但又毫无办法。我来到校门口,不见人影,只得徘徊踱步。不一会儿,周围的同学越来越少了,我转圈的步伐逐渐加快。终于,她来了。我没好气地问她为什么这么晚。她露出憨厚的笑容说道:“我跟你说过的,今天从单位食堂打饭……有米粉肉呢!”我又觉得好笑:“我学习任务重,当然忘了。你从单位食堂打饭送来,还不如我自己去学校食堂吃呢。”

她倒不在意我怎么说怎么想。可是,校内校外隔着一道铁栏杆,且栏杆的间距太小,饭怎么递进来呢?高高的铁栅栏上,一排锐气十足的尖刺反射着正午的骄阳,似在耀武扬威。母亲这时展示了她潜藏的勇气,一只手抓住栏杆,吃力地踮着脚,顺势把盒饭高高举起。就像是《人类群星闪耀时》里的马霍梅特奇迹般地带领他的舰队穿越岬角,我的“马霍梅特”带领我的饭菜翻过铁栅栏,并将其举起,高高地举起。

又是那双丑陋的手!一只手颤巍巍地抓着栏杆,一只手提着饭菜,摇晃着越过尖刺,几乎要碰上去了。这场景实在是惊心动魄。我不敢懈怠,赶紧伸手接过来。饭菜有些沉,往下坠了坠。然后,我头也不回地走了,没说一句话,留下身后啰唆的叮咛在空中回荡。我终是不忍心,回头想说一句“谢谢”,结果又看见那双丑陋的、沟壑纵横的老手正向我挥舞着。母亲仍站在几步外看着我。我不禁鼻头一酸,一股驳杂的热流顿时涌上心头。

我没再回头,但能想象母亲那日渐消瘦的、总是十分匆忙的身影,以及那双注定遭受苦难、丑陋无比的手。母亲如何用丑陋的手把沉甸甸的饭菜送过危险的铁栅栏?我苦苦寻思着,而后倍感震惊。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她?是什么力量如此磅礴宏伟、无坚不摧?是什么力量长久地对抗时间,鼓舞人心?

我的母亲,像一个真正的勇士。或许她的手衰老枯槁,却在我生命中的转折一刻,把爱越过障碍送到我面前。原来,这双手一直伴随着我,支撑着我。

事实上,每位母亲都曾有过一双好看的手。那双手,抚过青春的脸庞,然后稳稳抱起我们的童年。至于之后它们历经风雨,被粗粝的生活打磨,终究变得丑陋不堪之时,是否像乡下姑娘王亚明所想的那样,需要一副手套呢?想必是不需要的。为什么要遮掩呢?诗人海子说,“手/摘下手套/她们就是两盏小灯”。我喜欢这个明亮又温暖的比喻。你看,一双丑陋的手,最终点亮的是灯,写下的是关于母爱的最美“手写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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