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灵魂
作者: 夏天敏一
是个阴雨连绵的日子,远山、近水、树林、村庄都掩埋在浓雾里,山只剩下轮廓,村庄成了剪影,连续的阴雨使得一切都湿漉漉,人的心情也变得阴郁而忧伤。
“阿罗喂,回来啰,你妈喊你回来吃晚饭,桌上有鱼有虾有笋子,你爹等你回来吃晚饭,他去赶场给你买了新书包,你爷爷喊你回来吃晚饭,吃完饭带你去后山捉石蚌……”村头的槐树下,传来了一声接一声的凄厉而又温婉的声音,这声音拖着长长的尾音,在河边树下,在村庄里穿行,雾霾更加浓厚,雨水更加冷凉,听得人的心一阵阵紧缩。
是安四婶在叫魂,只有她叫魂的声音具有穿透力,声音丰富,变化多端,一会儿疾厉,一会儿温软,一会儿悲伤,一会儿深情,像一曲跌宕起伏、婀娜曲折的安魂曲。她把世道的险恶、山林险崖里怪兽的狰狞、林间坟地里鬼魅的阴狠、家里的温暖,亲人的关爱都融注进去,让丢失魂魄的人一点点、一丝丝地朝回走。有的走一步退三步,犹豫着,挣扎着,茫然不知所措,丢失魂魄的人都有难以言喻的原因,魂魄的回归就异常艰难。安四婶深知不可能一喊就应,她要和灵魂互动,要去说服,要去抚慰,有时需要恐吓,更多的是对灵魂的抚摸,让它回心转意,一点一点地朝有阳光的地方挪动,最后回到它的躯壳。
安四婶是村里的叫魂婆,在乌风山这一带,叫魂婆是业余的又是专业的。说她是业余的,是她和所有的女人一样,每天都要到田里地里去耕耘,每天都有操持不完的家务,喂鸡、喂猪、收拾屋子、洗衣做饭,照顾娃娃、照顾因矿山事故落下残疾的丈夫。说她是专业的,是因为叫魂不是所有人能胜任的,她必须得到所有人的认同,包括同行之间的认同,这是没有执照的执照,否则谁来找你呢。
嫁到这个村子时,安四婶二十岁,个子高挑,身材丰腴,头发乌亮,五官精致,村里的人没有一个不说好。她的男人是个五短身材,黑胖粗壮,皮肤黝黑,五官粗放,谁也想不到他能娶到这样漂亮的老婆。其实这一点不奇怪,他在一家国营煤矿上班,这可不是人人能去的,他的一个亲戚在这家煤矿当小领导,有了招工指标就把他弄去了。那时大家都在生产队干活,每年的粮食仅够填饱肚皮,有的连填饱肚皮都成问题。到年底分红,好的能分到几十百把块,劳力少的还要倒交钱才能保证分到粮食。煤矿工人,工资高,福利好,光劳保服一年就要发好几套,肥皂、香皂、毛巾、手套、长筒水鞋、手电筒电池啥的,随时一捆一捆往家里带,一个月的工资比一个人在生产队一年的收入还要高,他不娶漂亮的老婆谁娶?
安四婶人好,不显摆,不居高临下,本本分分过日子。她可以不去生产队出工,丈夫一个月的工资就可抵她一年的工分,但她还是坚持和大家一起出工,不仅如此,她还养了两头猪、一群鸡,把这个家操持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丈夫从矿上回来,她去乡场上割肉,打酒,买下酒的卤肉、花生米,还把村里的老人请来一同吃肉喝酒。有走不动了的,还忘不了舀一碗肉端到家里。丈夫发的劳保用品,手套、电池、毛巾、洗衣粉、香皂、肥皂,还送给那些日子拮据买不起的人家。安四婶在村里人缘好,口碑尤其好,谁不喜欢一个俊俊俏俏、勤劳善良、关心人帮助人的人呢。日子就在众人羡慕的美好生活中过下去。
刘立柱坚持要在村中盖一座最好的房子,立柱就是安四婶的男人。要说这个想法也很正常,立柱在矿上工作,工资高,福利好,安四婶又勤劳能干,天天出工,病了也不缺席,家里又养了猪,喂了鸡,种了小菜园。不仅不用交生产队钱,每年分配还是最高的,他们要修房子,是有底气有能力的。但安四婶却说房子好好的,以后再修也不迟。立柱心高气昂,说该修就修,我们是用自己的钱,不怕谁眼红嫉妒。她说话是这么说,但为人还是低调点好,不是人人都像你想的那么好,也不是人人都像你想的那么坏,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总有人见不得你比别人强。立柱说管他的,蛤蟆叫,还不栽秧了?修,修全村最好的房。她拗不过他,同意了。
罗木匠是村里手艺最好的。那年头所有人都被绑在生产队出工,只有他可以到处走村串户做手艺。他手艺好,人活泛,收入也好,村里除了安四婶家就他家最富裕。他为啥可以不去生产队出工呢?就是他会来事,随时送些吃的用的东西给队长。他只对队长一家好,不像安四婶家,立柱一回来,她家张罗着割肉买酒,村里的老年人都要请来,日子艰难平日吃不上肉的也要端一碗送去,立柱带来的水果糖、饼干也要送一些给村里的小娃儿。罗木匠眼光高,走路都抖着身子,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他时常听见村里人夸安四婶一家,也不乏贬损他的话,他心里是羡慕嫉妒恨都齐了,也没见他说什么,但安四婶感觉得出他对她家的不满。
罗木匠人精灵,除了木匠手艺好,他还会看风水,会择地基,包括死人埋葬地,他也会。更重要的是,听说他会鲁班术,如果得罪了他,他会在你家起房造屋时做手脚,被他做了手脚,轻则跌伤摔残,重则要你的命。
请谁来择地基,请谁来建房呢,安四婶和立柱发生了分歧。立柱主张请罗木匠,村里就数他手艺好,他还能喊拢一班子人马,包括泥匠、瓦匠、砌墙匠、做雕花门窗的细木匠,按时下的说法就是包工头,这些人分散在各个村,一个一个地去请很费劲的,价钱也不好算,请他一个就全齐了。况且是乡里乡邻的,他也不至于太算计他们。安四婶同意他的说法,但她心里莫名其妙地觉得不太好,他们两家关系不算好也不算差,走动虽然少一些,但也从来没有过矛盾。算起来,他们还有一些亲戚关系,立柱的姑妈的闺女嫁给了罗木匠舅舅的儿子,不是很近但总还是亲戚。安四婶觉得不好是种感觉,这种感觉是直观的,没有过滤的,隐隐约约的,又说不出多大理由的。说罗木匠人抠搜吧,这也不算啥,做人嘛谁还没有个性格;说他阴损吧,也没见过他做过啥歹毒事;说他对你家嫉妒,高出他家一头,这也是个感觉,就算是嫉妒,只是个情绪,又不是啥仇恨。安四婶是个善良又能理解人的,她不断地说服自己,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最后还是同意了立柱的建议。
立柱和安四婶上门去请罗木匠。安四婶是懂礼数的人,买了五斤红糖,割了一挂肉,还买了几斤挂面、两包饼干,礼物算是重的了。他们把请他修房的事讲了,罗木匠吸着水烟筒,喷云吐雾,脸被烟雾遮着看不清表情。他问是青砖到顶,还是土木结构?立柱说好不容易拼一生的努力,要修就修最好的,全是青砖到顶。罗木匠说是板瓦还是圆瓦?立柱说圆瓦,圆瓦牢固,不怕暴雨,也不怕冰雹砸。罗木匠说台阶呢?石台阶还是砌台阶?立柱说当然是石台阶,三级石台阶。罗木匠说太高了嘛,过去王老财家也没这样高。安四婶听出了他话里透出了的不高兴,说那修多高呢?罗木匠说一台就可以了,再大的风雨也淹不垮。立柱说不行,不行,要修就修三台,高敞明亮,干燥透气。罗木匠话语阴沉,说兄弟,凡事都不要太张扬,村里就你一个人在国营煤矿上班,工资高,福利好,你媳妇又吃苦能干,我知道你是修得起的。但你晓得,风吹断的树都是最高的树,雨打残的花都是最显眼的花,听我的差不多就行了。立柱说我不偷不抢,全是血汗钱,你知道我是下煤窑的,国营煤矿待遇好,井下设备也好,但终究是虎口里夺食,矿里总会发生些事故,不是死就是残,谁也没得资格嫉恨我。安四婶心里一抽,说不要讲些不吉利的话,修房就修房,讲那些做什么。罗木匠说是呀,是呀,兄弟讲得不错,那真是血汗钱呢,哪个一个拳头攒得到天亮。你硬是要这样修,我按你说的办,反正你钱多,我何乐而不为。
一路上安四婶心慌慌的,反正就是不得劲儿,罗木匠话里的话让她心里有了阴影。这个人是对她家要修全村最大的高楼心里不舒坦呢。按说,他家的房子现在是村里最好的,罗木匠手艺好心思灵活,这些年走村串寨也攒了不少钱,他家的房子是一水青砖,四榫八柱,青瓦白墙,门窗雕花绣朵,又精致又坚固,虽然只是两层,但也是全村最高最好的房子。村里人大多住泥坯草房,他家的房子就是鸡群里的凤凰了,全村人谁不羡慕,谁不称赞,就是队长家的房子也矮了一截。这下刘立柱要修的房,不仅比他家的高了一层,多了两开间,地基还要三个台阶的地基,这不比他家高了一头了吗?
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怕是自己太多疑。罗木匠是手艺人,有活路做,况且是个大活路,总是好的。他心里有些吃醋,吃醋就吃醋吧,过了也就好了。
二
修房的料子立柱半年前就备好了,上好的青砖,手指一敲清清脆脆响,是县城立窑上烧的。青砖很紧缺,立柱给窑厂的厂长送了不少礼,烧窑师傅也送了,他们很关键,烧得好不好全在他们。木料也是好木料,是三江口原始森林里采伐的,伐木的指标也是通过各种关系弄到的。一样的送东西,伐木工就挑笔直高大的树木伐,青石呢,后山就有,请村里的范石匠开了一窝好的。
开工必须选好日子,房子的风水也要择一择,这是大事,必须认真对待。安四婶娘家大石湾有个看风水择日子灵得很的刘半仙,她很自然想到这个人。她在内心老是不信任罗木匠,他会看风水,会择日子,听说还会鲁班术,他不是最佳人选吗?但她觉得罗木匠不可靠,这也仅仅是感觉,感觉只是感觉,没有什么作为依据,是虚无缥缈的,但又是隐约可见的。她宁肯相信感觉。立柱态度很坚定,说既然请人家修房子,就要相信人家,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要疑神疑鬼的,我看你的心眼子太多了。这事我做主,所有的事都交给他,我们又省心又省力。
罗木匠掐着指头,气定神闲地半闭着眼,嘴里叨叨着,子丑寅卯,戊己庚申,天龙飞升,地虎长啸,朱雀齐鸣,玄鸟翩翩,瑞气升腾,好了,就是农历正月初八。这天天相吉祥,瑞气来临,财门大开,子孙富贵。立柱在侧,听得眉开眼笑,安四婶听着也高兴,说好,好,罗大哥,就按你定的日子开工吧。
安四婶悄悄去了一趟娘家,她终究有些不放心,把罗木匠定的日子和刘半仙说了,说请他看看这日子合适不合适。刘半仙沉吟半晌,掐指一算,说大妹子这日子好哩,就是请我来定,也是这个日子。刘半仙深知罗木匠的为人,都是同行,他不想得罪人,他是睚眦必报的,何必惹麻烦。安四婶谢了刘半仙,放心地走了。
开工那天自是热闹。安四婶在村里人缘好,家里虽然富裕,但为人低调而谦逊,又乐于助人,村里每有人家遇到困难,找到她都会尽可能帮助。老人生病,娃娃上学,儿子订婚,手头一时拿不出钱,她都会尽其可能帮助,虽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帮眼前的燃眉之急,大家都记在心上的。安四婶是贤惠人,早早备下几百斤苞谷,磨成了面,又到乡场上买了黄豆推豆花,还咬着牙买了半扇猪肉,蔬菜自家地里种的有,不够去村里其他人家拔,大家也挺乐意的。
开工头天,村里的男人和婆娘就提前来了。安四婶懂礼数,一家一家去请,她不去请大家也会来,这样的人家不去帮助不是找人骂吗?乡下人纯朴,平时没机会帮忙,这下有了机会,不正好去吗?再说安四婶修房是大事,排场也大,她是要开席的,这在时下是难遇到的好事,队里分的粮食吃到年尾,家家都快见瓮底了。肉呢,更是很长时间没吃到了,家里喂一头猪,粮食不够吃,多是喂些糠糠菜菜,猪草也是田间地角采来的,哪家舍得喂点粮食?那猪也就长不大,也就没有膘气,上交任务交掉一半,一年能吃上几次肉?安四婶家要开席,自然惹得大家欣喜异常,终于可以打打牙祭了。
村里人开始忙乎开了。朱江辉是村里打灶打得最好的,他带了两个下手开始打灶。这种灶虽然是临时的,但打不好既不燃又耗煤。他先在空地上砌了两个八角形的灶,又砌了一条连接两个灶的长条形的灶,两个灶是蒸饭炒菜的,中间的灶是煨水煮汤熬骨头的。他还抹了细泥,抹得油光水滑的。他说盖房子是喜事,就得做喜庆点,看着舒服。村里的三喜子媳妇、王二毛媳妇是能干人,蒸饭蒸得尤其好,粗粮都能做得好吃,这些黄色的苞谷面让她们欣喜若狂,眼睛发亮,很长时间没有吃过这么好的苞谷面了。她们带着几个婆娘拌面、洒水,小心地操持,要蒸出最好的苞谷饭来。灶的一边支起了两块大木板,屠户刘大壮和宋小江自然是红案师傅。他们的手艺很一般,也不过是炒炒回锅肉,蒸蒸粉排骨,再用大锅炒莲花白、洋芋片、酱茄子一类,加点肉,叫窜荤,再用骨头熬大白菜,熬大萝卜,这就非常不错了,这些菜在很多人脑海里都成了记忆。村里的傻子张二憨最勤快,他一个负责挑水,拌煤,做各种杂活。挑水要到很远的小河里挑,他一个人不停歇地挑,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安四婶叫他歇一会儿,他说不累,我力气大得很哩。张二憨智力有些问题,平时四婶没少关照他,他干得很卖力。四婶心疼他,用手捏了一个饭团给他,他早已饥肠辘辘,几大口就把饭团吃掉了,噎得眼睛发绿,不断地打噎,脖子一伸一伸的。安四婶说慢慢吃嘛,没哪个抢你的。安四婶舀了碗水给他,他一伸脖子咕噜咕噜喝下去,算是好了。
罗木匠听到安四婶家那边热闹非凡,乒乒乓乓、叽叽喳喳各种声音和说笑声传入他的耳朵,他想这安四婶也太张扬了,起房造屋请请客也是情理中的事,到现在大家都困难,吃饱肚子都是件难事,你随便准备点煮洋芋、苞谷饭、红豆汤大家都很高兴了,你还要大办酒席,这不是在挤对他吗?他家盖房子的时候也请了吃饭,也不过是用大铁锅煮了一大铁锅毛皮洋芋,洋芋只有鸡蛋大,有的还发了绿。他老婆说绿的就不要煮了吧,怕吃了会中毒。他说你看见谁中毒了,没的吃才中毒,五黄六月的哪个不是眼睛发绿。上梁是大事,全村的老少爷们都要来,他也就是蒸了一大甑苞谷面,煮了一锅酸菜红豆汤,个个吃得舔嘴抹舌。你家倒好,又是肉又是菜,还支起案板砌起大灶正儿八经像是办席了。罗木匠心里有些气不顺,他想,管人家的,他家就是天天办席跟自己有啥关系,把他吃穷吃垮才好。这样想着益发睡不着,他爬起来披了衣服朝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