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忽相逢

作者: 黄恩鹏

天涯忽相逢0

湖湘人的“辣性格”有其独特的本源性。无论古时,还是现在,湖湘人的豪拓,横贯天下。陶澍、罗绕典、胡林翼、左宗棠、彭玉鳞、曾国藩等名臣,是益阳存留的“历史文本”之一部分。自古湖湘,俊杰辈出。精神撼山河,灵魂翥高天。曾几何时,“湘军”一词,成了中国军事历史“战神”之精神形象。经典战例,皆是史实。不需要作家发挥想象,故事绵延,如洞庭之波,资江之涛,水长澜阔。湖湘人的“辣性格”,耳濡目染,又有历史与现实的平行性。文化名流“三周一叶”,亦可放在现实的时空品读。大善之士何凤山先生,更是人性至美的典范。英雄张昆弟、段德昌、张子清、曾士峨等,以短暂生命,为争取自由的民生而战。湖湘人的生命品格,更多是理想的执著,信仰的坚守,行动的果决。

“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诗人周庆荣率散文诗采风团来赫山区参观了胡林翼故居、周谷城故居、周立波故居,看到听到当年为抗击日军侵略益阳而牺牲的前辈的勇毅卓荦,感慨地说,天下湖南,热血土地。来到湖南,我们也成了湖南人。来到清溪村,了解村子的历史,看到村子的现实,再读周立波《山乡巨变》,他写下了有关“土地”的思考——

所有已经长眠的我的农民祖先,包括现在依然在土地上认真行走的乡亲,哪一处地理最终唤醒了你们梦中的尊严?土地起伏,关于死亡,关于永垂不朽,这些或是凸起在地面上的祭奠,或是我眼前真实的村舍、庄稼及其雄鸡的啼鸣。

他说,对于生活在这块热土的湖湘人民,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之豪情,来喻指其壮悍的群体品格,亦不为过。

炉旺灶暖,酒酣茶香。清溪人在讲述。“出门不顾后,报国死何难?”清溪的后代,讲述前辈参加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牺牲的故事;也在讲述青年邓志高,高码头村组邓铁楼的儿子、邓铁秋的侄子的故事。若说作家写清溪村历史,绝不能没有他。紫电青霜,拔剑出鞘。来自益阳清溪村一位牺牲战场的当代英雄!太阳的光,洒在了他年轻俊俏的脸上,有磐石的峻峭,有松柏的仪态。尽管时间过去了40余年,故事仍口口相传——

1975年,未满20周岁的邓志高从高码头村入伍,成为广州军区某部的一名士兵、班长。训练场上,邓志高和战友,摸爬滚打,刻苦训练,很快成为军事技能标兵。1979年3月,邓志高接到组建“突击班”任务,随参战部队开赴南疆前线。时间紧迫,战事紧张,鏖战激烈。邓志高带领“突击班”,负责穿插破防敌阵线任务。南疆多雨潮湿,坑道积水,艰苦卓绝。多天来的战斗,最后弹尽粮绝。又遇战况突变,密集炮火不断倾泻。他带领“突击班”在环境恶劣的情形下与敌人周旋,最后短兵相接,整个“突击班”,全部牺牲。

消息传到高码头村,邓铁楼夫妇悲痛欲绝。卜雪斌那时只有7岁,他听母亲讲,邓妈妈是村子里“送子观音”(接生婆婆)。自己就是邓妈妈接生的。清溪村,青年邓志高当兵时的形象,定格在了记忆里,他的牺牲,全村悲痛。当晚在晒谷坪,放映电影《董存瑞》。两位老人泪水纵横。在清溪村“蹲点”的武装部干部、海南人陈大跃,安抚志高父母:“老人家,志高为国而死,今后您就把我当志高吧!”自此以后,陈大跃用微薄工资赡养老人,直到他转业返回海南老家。临行前一天,他找到另一位战友刘炳南,对他说:“我要转业了,我们是兄弟,总要留个念想。我没什么送你的,就送你一双父母吧。”

刘炳南接受了陈大跃的“礼物”。他向陈大跃承诺:“放心吧,志高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承诺是悲悯的人性体现。邓志高父母分别于2003年和2015年去世。刘炳南从上世纪80年代到本世纪2015年,一直赡养二老。刘炳南后转业到原益阳市国土资源局。但不管多忙,都抽出时间,来清溪村看望老人。有时与妻女一起骑单车来,送来柴米油盐。房顶漏了,找人修补;房草旧了,换上新苇子;院外有一小块地,翻土浇水,栽种蔬菜。邓爸爸去世后,刘炳南夫妇总是把邓妈妈接回家过年过节。“刘炳南对老人的好,我亲眼见过的。”“村支书知道了,让我带队到刘炳南所在单位送锦旗,表达清溪村的感谢。刘炳南和陈大跃是战友.有时候,陈大跃从海南打电话问候老人家。1997年春节,陈大跃给老人寄来了一千元钱,寄到我家,托由我转给老人。房子在刘炳南的帮助下,也重新修缮一新。”卜雪斌说。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说,“向死而生”是一种直面死亡的可能性。但更多的,是一种实现本我精神。青春的身躯留给了南疆。相伴他的是起伏的山岭、硕大的棕榈和挺拔的攀枝花。灵魂穿越了千里万里,瞬时飞临眼前。无常生死事,觉照天地间。

陈大跃和刘炳南,两个异姓“儿子”,对邓志高父母,做到了“生养死葬”,直到老母亲在86岁那年去世。30余年的孝养,尽显人性光辉。老人有小事,来不及告知住城里的刘炳南,卜雪斌夫妻都给予照顾。感冒咳嗽,送去药片;腰腿疼痛,送去膏药。若有大事,就给刘炳南打电话。老人有个侄儿,白血病去世,刘炳南帮助料理后事。女儿跟父母来清溪村,就帮助打扫屋场。刘炳南从山上拾来柴火冬天取暖。挖些笋子晾晒,留给老人冬季时候做菜吃。帮老人剁擦菜子、腌制“猫余”(腐乳),送来茶籽油、米面、肉蛋、棉衣……

我在“百度”查阅邓志高,有不足百字“广西凭祥南山烈士陵园”碑铭——

“邓志高,湖南省益阳县邓石桥乡石桥村高码头村人,1975年1月入伍,中共党员,53569部队班长,1979年3月2日牺牲,终年25岁,追记三等功。墓号:广西凭祥南山烈士陵园3排6号。”

清溪村青年邓志高,像一根草木,被阳光记住;清溪村英雄邓志高,似一座磐石,被南疆的风雨读诵。时间过去了半个世纪,邓志高的叔叔邓铁秋也去世了。邓铁秋的家,就住在“立波书屋”的后面。房子像老式公寓,面积不大,坡顶设计,外墙白漆。屋场外有一个小菜园子,距“八斗井”咫尺。我去“立波书屋”或回“清溪书社”,必经此井。有时遇到有人从屋场里出来洗菜。好像看见有两位穿棉衣的老人,坐在门口,烤火,聊天。

清溪村家庭建屋场都是两层楼。二楼是卧居,采光好、温暖。一楼是活动场所,设有厨房、卫生间和储物间等。两位老人招呼我喝茶,我说刚刚喝过。拍了两张照片即走。心底寻思即便跟她们聊天,恐怕也难听懂话。我每天在包里放一壶水。在村子里,哪家都有茶水,进门喝一碗,不用考虑是否得当。西侧两座古井,之前缺水,人们都来挑水,中间隔了几块水塘。

南皋村的公路通达。10年前益灰铁路从村子西侧穿过,经过一小片稻田,枫树山几户农舍正是当年小火车经过的建筑。农舍围墙,多以山石,砌堆而成,外墙未抹泥灰,石缝以黄泥糊填满,图案独特,覆盖墙面。砾岩鹅卵石铺地,还有以前家家户户拥有如今废弃的大小麻石磨盘,也成了道路两侧风景墙。墙上泥土,浅草遮挡,或放花盆。农舍颇具古风。与溪渠西侧屋场比,更像另一时代的村落。村庄丘陵,浑然一体。让人想到往昔土屋。枫树山一带居高,溪水流向由北向南。入冬以来,旱田里种的,多是油菜、萝卜、白菜、藠头、葱、生菜和苋菜等时令蔬菜;水田则蓄满水。菜地土壤,湿度不大。稻田土壤需保墒。高码头村几个塘子都种了荷莲。莲子和藕的收入,高于稻谷收成。而且为了保持原种,最好不换种子。种荷的劳动强度小,还具有观赏性。稻田、菜地、荷塘,连接、延伸到南部的中间位置。

清溪村的宅居屋场,大都坐北朝南。也有坐西朝东的,在榔树湾、立波街那里。邓正根家的屋场在南皋村的东北侧山坡。独门独院。顺毛栗仑走到北端,向东,经过一个小土地庙。再上一个斜坡,拐弯,坝场平展,鞍部开阔。翻盖屋场时,邓正根将山坡削掉大块,将山土填垫成菜园。青山围合,谷坪幽静,停三辆车,两辆轿车,一辆电动车。走到这里,已是尽头。菜地边缘,空心砖砌栏,猪哼叽,鸡啼鸣。木板、农具,倚挂山墙,与周围房屋,搭配得当。山坡墙体有横向凹槽,大概是锹把磨的。屋里烧灶,满是柴火味道。刚下过雨,水泥地潮湿。车子在,人即在。屋场里传来说话声。但邓正根拒绝采访,我也不便去叨扰。

在清溪村,我的装束,一眼看出是“外人”。清溪人早晨的生活是寂静的,没有人像我这般悠闲漫步毛栗仑路。他们或在二楼阳台将夜晚收回的干笋,再次拿出来晾晒。或将装过擦菜子的大楠盘抱出来放在凳子上,晒些萝卜干类。这时节也正是冬萝卜出土的时候。他们直起腰时,看见了我。我观察农人,农人观察我。有时路上遇见,点头打招呼。邓正根见到我,冷峻、漠然。他将从镇子用两斤红薯换的粉条,挂在菜地边的木栅上,便入菜地拔菜。菜地是张端元家的。清溪村,不是自家菜地也可拔两棵。即便两家关系一般,也可以掐一把菜苔。卜雪斌跟我说过,早餐煮面条,放点儿蔬菜,可来他家菜园子掐菜。年初,我早晨在书社外遛达,人油菜地,掐几根菜苔,洗净,掰碎,放入小煮锅煮面,味道鲜美。也喝些粥,小电饭锅和大通湖稻米,是亦男带过来的。邓春生送我一盒绿壳鸡蛋,吃得差不多了。下清溪的郭春辉执意要我尝尝他的“音乐鸡蛋”。第一次送来,我婉拒了。后来他又捡一袋子鸡蛋送到书社,执意要我品尝。早上喝米粥,吃两个鸡蛋,倍添精神。在清溪村,谁家菜园子长势好,谁家日子过得一定富裕。看哪家菜地,即知其辛劳。稻谷香,菜苔甜,荷塘莲子脆,鱼鳅虾蟹鲜。勤劳是生活的量杯,怀抱希望的人在理想的实现中将得到天地的酬报。

邓正根家的院子阔绰,蔬菜满畦,水塘纯净,可晓知此处主人的勤劳。忽听狗儿吠叫,抖链雀跃。这时候若追出来就麻烦了。可能被发现,引起误解。旁侧有铁丝网栅。车子白色,靠里存放。屋场里有说话声。甲辰年初,我与古玄来过。邓正根的母亲刘玉莲老人提着一个水桶,大概是要冲洗猪槽子。那时我不知道她儿子邓正根是远近闻名的养猪大户呢。邓正根的家,被一坡遮挡,一转弯,豁然开朗:屋舍、水田、菜地、鱼塘。猪在哪儿,没看到。楠竹下,有房屋。亦有轮廓。竹尖薄影,风过涟动。故事读透,亦需隐藏。留有想象空间。神秘性是一种好东西、是一个秘密,遵守、继续。像薄薄的铁丝栅栏。网栏有大小均匀的格子。两边都敞亮得一览无余。这一道栅栏,拦人,拦鸡,拦狗,也拦野生动物。小院子,写满了他和母亲的奋斗史。屋场空间,包含诸多人生况味。屋场通道的灶炉,烧起了柴火。

70后邓正根,因为“守信用,遵契约”,而被赞誉。誉词是他的行为,是对人品的肯定。在清溪村,谁有需要,都会帮忙。前提是:这家人好。邓正根为人厚道。以一个人的力量,宽慰生活艰苦的母亲。母亲为儿子的努力做事、不曾怠惰,而感到自豪。

父亲邓林生在61岁那年患病去世时,没给儿子留下一块钱遗产,却留下了一屁股的债。母亲刘玉莲,只能依靠这个刚满20岁的儿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邓正根勤俭。母子两个生活“细谋”(益阳话:勤俭得近乎吝啬),靠双手把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几年下来,两件大事,都已落妥。一是翻修了屋场,扩大了院落;二是将父亲欠款,全部偿清。

父亲早年做木材生意,因经营不善,欠了许多债。合计起来,上万块呢。那是1996年,算个不小的数目。祸不单行,邓林生患病、去世,要债人上得门来。“父债子还,理所当然。”邓正根跟债主说,“放心吧,我会还清的。”邓正根离群索居,诚守契约,在外面找活儿干。他去工地抡大锤,砸墙砸石,扛麻包。他个子不高,精瘦,但有的是力气。重活、累活和脏活,没人愿干,他争着干。家里面,婆媳两个,家里家外的活,全都需要干。种田,操持家务。他还养猪,开始8头,再往后,数目滚动增加。慢慢积攒资金后,先将欠款还上。然后,扩大养猪规模,最后扩充到了200余头。到2018年,清溪村环境整治,政府上门做工作,要求“退养”。邓正根二话不说,宰杀、收购,都同意。只留下30头,便宜的价格,卖给村人,过大年。

诚信即人品。在清溪村,人与人,或多或少都有着利益关联。到城里找活,不是偶尔,而是常年累月。他依稀看到,城里有位置,那便是城里人干不了的活。活儿就是位置。一份职业,就是一份生活。属于你,也属于我,吃得苦耐得劳的就能成功。二女儿争气,考入了外地大学,令他引以自豪。卜雪斌跟我说邓正根“勤俭持家”。邓家老太太,87岁了,昨天生日,就是儿子儿媳给过的。邓正根早已将“父债”偿清。媳妇是隔壁桃江县洪山竹海人,两人是经人介绍相识的。姑娘许是爱上了他的勤劳。她看到邓正根的屋场菜畦满满,柴垛高高,便同意嫁给他。

翁加雷蒂有一首题为《清晨》的诗:“我破晓,无远弗届。”坚信自己,就有世界。平静的生活,蕴含风雨。邓正根的媳妇看中他的,正是他抱定目标不放松这一点。清溪村民看重的,是一个人的品质。不弃父债,努力担当,吃苦耐劳,天道酬勤。短短的几年时间,青年邓正根,靠诚实的劳动,收获了梦想。不仅偿清了父亲的欠债,还成了村里的富裕户。清溪村敬重劳绩者。那天,我在张家菜地那里,见邓正根找张端元的小儿子张飞商量工地干活的事。我让卜雪斌替我约他。出乎意料,邓正根拒绝采访。无话可谈。他说,父亲不在了。账不能销,父债子还,理所当然。做人重要的是:守诚信,守诺言,守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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