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AI时代，坚持人类中心主义的教育

在技术加速发展的时代，基因科技、人工智能、脑机接口等技术导致并显露出人的性质的逐渐变化。这种变化可能是直接的，比如体细胞基因编辑技术在治疗多种疾病方面展现出巨大潜力，正在发展中的脑机接口技术可能直接增强人类的认知能力，人的自然属性面临新的考量；人的性质还可能经历相对的转变，目前的人工智能已经能代替人类完成大量的体力劳动，更重要的是，它还能外延人类的部分智力劳动。以科学研究为例，以前科学家解析一个蛋白质结构需要一年或数年时间，如今借助人工智能技术，可以在几分钟到几十分钟内完成这项工作，而且适用范围更广。此外，脑机融合的研究正在探索将人类意识上传至计算机，未来甚至可能实现某种程度的意识的复制，这些都属于人的性质的相对变化。

作为直接作用于人的社会活动，教育的性质直接取决于人的性质。当后者的性质发生变化时，前者的性质必然随之改变，人工智能技术自出现伊始就展现出从根本上动摇既有教育体系的端倪。目前，教育正在逐渐挪移至一个与先前大有区别甚至根本不同的基础之上，教育的观念、体系与制度也应发生整体而根本的改变。

教育必须坚持人类中心主义

与先前不同也最为重要的一点是，这个时代的所有教育都要坚持人类中心主义的根本立场。它包括如下几层意义。其一，人类必须保持自身的中心地位。在这个世界上，人类自身而非任何其他事物才是人类意义和价值的根本依据。其二，人类始终是人工智能的设计者、制造者、应用者和控制者。换言之，人类应始终主导人工智能的发展与应用。其三，人工智能在大语言模型、医疗诊断智能体等许多专门领域对人类智能形成了挑战和冲击，甚至可能使人类在某些领域成为从属的存在。面对这样的情况，人类不仅要保持对人工智能的掌控权，还需保持清醒的认识，坚定信心并维持自身优势。其四，面对未来可能的人工自为者（即AGI，目前常被译为“通用人工智能”），人类必须持续地提高自己的能力，既不能绝对地认为AGI不可能出现，也不该试图遏止它的出现，而是去思考如何始终保持技高一筹的地位，学会与人工智能系统合作。

至今为止，我们尚未完全了解人类能力的极限以及人类智能的限度究竟在哪里。不过，一个可知的事实是，人的能力的提升和潜能的开发取决于教育的原则和制度的设计，包括内容、方式、体制等的安排。基于人类中心主义的教育，其最高宗旨是保持并提升人类的优势，全面挖掘和开发人的潜能，发展并提升人的能力。所谓“全面”，指的是涵盖当前所能想到的所有方面。同时，教育应重点关切人类的特长，着重提升以下四方面的能力——

一是综合能力。迄今为止的大语言模型等人工智能工具只能基于算法，检索、整合已有知识。而当面对两个未经输入的对象时，它们无法自主地建立起事物间的关系，而人类却可以做到这一点。人类不仅能够获取海量知识，还能在复杂的信息中梳理出知识之间的内在联系。尽管有时单个人可能难以完全掌握这些关系，但通过团队协作，可以逐步理清其中的逻辑，攻克一个个未解的难题，这是人类在复杂问题解决中的独特优势。

二是发明和创造能力。这是人类获取新知识、提出新理论的核心能力。尽管人工智能可以通过数据分析为人类的创造提供帮助，但它本身并不具备独立创造的能力，难以提出全新的知识体系、发明经得起验证的理论。它的作用更多体现在为人类的认知过程提供工具和支持，而非替代人类的创造性思维。

三是意志及情感能力。人工智能不具备人类的情感体验，也难以形成真正的意志，难以像人类一样作出基于情感和价值观的决断，更难以在复杂情境中展现出情感驱动的行为。这种情感和意志的缺失，使得它在涉及伦理、道德和情感决策的领域显得力不从心。这是人类区别于人工智能的重要特征。

四是合作能力。合作是人类社会得以发展的关键能力。人类可以通过语言交流建立契约、制订计划，通过协作实现共同目标。人工智能目前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它既难以与人类进行深层次的合作，也难以与其他人工智能形成自主的协作关系。当然，如果未来出现真正具备自主意识和决策能力的人工智能，情况将变得复杂，它们可能不再受人类控制，甚至可能对人类生存造成巨大的挑战。

现代人类进化和发展出来的能力和创造的知识都是前人无法想象的，这有力地证明了人类持续进化和发展的巨大潜力。在人类知识高度发达而扩张的情况之下，我们要认真思考所有知识的性质以及它们的关系和基础，从而确定人类教育的性质和形式。同时也必须思考，从什么样的基础入手、以什么样的方式开展教育，才能使学生既获得必要的知识，又减少他们花费在死记硬背、机械训练上的时间，同时能够养成进一步获取其他知识、创造新知识的能力。

在不确定的时代，审视知识和创造的关系

在人工智能时代之前，社会发展相对缓慢、形态相对稳定。建立于启蒙时代的现代基础教育体系以及现代大学体制因此也保持了相对稳定的形态。如今，不确定性逐渐成为社会的常态，不仅是人工智能领域的发展不确定，人的性质还会发生何种变化也是不确定的。因此，教育必须重新调整知识与创造的关系，以应对人类未来不确定性的挑战。

迄今为止，人类积累的知识总量已经庞大到令人难以想象，以至于每个人穷尽一生也只能取其沧海之一粟。这种现状使得当代教育陷入了一种难以摆脱的困境：学校教育的时间有限，而知识的总量却在不断膨胀，与此同时，不少人不断要求缩短教育期限和课程时间。如今，人工智能的出现为人们提供了便捷、高效的知识获取和利用手段，有利于人们突破先前人类知识获取和运用的瓶颈，使个人从原先繁重的记忆重任中解放出来（当然，这些知识及其应用需要经过必要的验证，这意味着知识获取的能力涵盖了“检验”这一方面）。同时，也带来了一系列亟待深思的问题和制度性挑战——

在初等教育阶段，我们要明确哪些知识是基础性的、必须学习的，哪些是学生可以在教师辅导下自主获取的。因为人类的认知是一个逐步发展的过程，学生应通过必要的系统学习掌握基础知识，为后续的自主学习奠定基础。接着，要进一步思考，为了让学生能够做到自主获取知识，还需要培养和训练他们哪些相应的能力。

随着学生认知能力的提升，在中等教育阶段，我们应进一步思考如何将能力的培养和训练置于知识获取之上。因为如今知识的获取变得更加便捷，知道如何高效地获取、整合和运用知识，才是学生未来发展的关键。一些学生可能在初等教育阶段就展现出较强的自主学习能力，可以提前进入下一阶段的学习，另一些学生则可能需要更多时间巩固基础知识、掌握基本能力。因此，在人工智能的支持下，可以更加灵活地根据学生的学习进度和能力进行教育调整。在我看来，初等教育和中等教育之间的界限可能在不久的将来被进一步打破，两者将融合为一种新型的教育体系，每个学生都能在更适合自己的节奏下发展。

至于高等教育，本科阶段的学生不仅要接受专业知识与能力的培养和训练，还应更为注重获取适用于长远生涯发展的必要知识和能力。然而，当下不少大学的现行教育中，专业知识的教学不仅内容过于狭窄，而且更新滞后、极易过时。智能化时代的大学应思考的是，如何使能力教育主导知识学习，培养学生获取知识的能力，研究型大学应着重培养学生创造知识的能力，即通过学术研究产生新知识和新技术。

在身教育：人工智能时代的教育革命

基于上述思考，笔者提出“在身教育”的理念，以应对人工智能时代的诸多挑战。这一理念包含两层含义：一是为每个人量身定制学习方法，提升学习效率；二是强调终身学习，使自主学习贯穿一生。简言之，它强调为每个学生提供贯穿教育全过程的个性化学习方案和能力培养计划。为实现这一目标，学校教育需区分知识教学与能力培养两个维度，并分别设计相应的课程体系。依照这样的原则，教育者应在学生接受教育的伊始，就有意识地培养他们难以被人工智能等技术替代的人类智能，现行的教学形式和组织方式也需重新构建。

基础教育阶段的“在身教育”

在初等教育和中等教育阶段，学校和教师可以更多地专注于培养学生利用人工智能获取知识的能力，课堂教学的重点从知识传授转向能力训练。具体而言，基础性、重复性且有标准答案的教学任务可以逐步移交给人工智能系统，学生在教师指导下进行自主学习，教师则将更多精力转向基础指导和能力培养。同时，教师应借助人工智能技术全面分析每位学生的学习优势、短板及其他个人信息，据此帮助他们拟定针对性的学习方案，并随时优化调整学习进程。通过这种方式，能够促使每位学生的优势得以充分发挥，短板得以及时弥补，尽可能保证他们处于最佳学习状态。此外，教师可以向家长共享学生在知识扩展、能力提升、兴趣深化或转移等方面的学习变化，从而促使每个学生得到最适合自己的关照和发展。

在这样的体系下，学生的学习很可能出现前文所述的“分化”，一些自主学习能力强的学生可能用更短时间完成学习任务，提前进入下一阶段。因此，传统的班级和年级组织方式需要打破，转而以学习进度为管理依据。不再严格区分小学和中学之间的界限，而是根据教学内容和程度、教学方法的不同，形成密切的联系。对学生的评估也不再局限于考试成绩，而是基于知识、能力、特长等各方面的综合考量。基础教育阶段的教育由此成为促进学生个性化、综合化、自主化发展的重要路径。

高等教育阶段的“在身教育”

在大学践行“在身教育”将引发更为彻底的革命。以研究型大学为例，目前研究型大学兼具系统课程供给、学术研究培养与训练以及学术研究（创造与发明）的功能。其最高理想是以基础和前沿的理论创新与技术发明主导学生教育，人工智能为这一理想的实现提供了可能。学校中的所有课程原则上可以分为两类。一是知识类课程，包括专业基础知识和通识课程。学校应通过设计合理的教学方案确保专业知识的系统性，通过课程大纲规定每门课程的知识体系和考核标准。而后，学生可以根据教学方案和大纲，借助人工智能自主学习，获取要求掌握的知识。二是研究型课程，以人文和社会科学为例，教师的主要职责是设计、主持和参与课程，这些课程包含探索性、前沿性理论的课程，以及引导学生从事学术研究的课程，其目标是培养学生的学术兴趣、开阔学生的学术视野，训练其学术能力和方法，强化其问题发现与解决能力，提升其学术判断力。整个教学过程中以解决问题为纲，组织学术团队开展实践活动，引导学生直接从事学术研究。在理想的情况下，学习的过程中就能产生新知识。

在以“在身教育”为导向的教学体系下，大学的机构和组织也将经历深刻变革。院系等基层学术机构应以课题研究小组为核心，教师应成为研究主导的学术与教学综合活动的主持者。基层机构将更加扁平化、开放化，学术自主性显著提升，协作更加频繁紧密。大学的行政管理也需开展相应的改革，本科生不应再受传统学制和统一教学方案的限制，而应允许他们根据个人的学习计划和进度，自主选择学习单元。学生也不应受到院系注册制度的严格约束，而是允许他们根据实际的学习和发展情况调整所学专业和院系。理想情况下，从本科到博士的全过程中，学生只要完成方案和大纲的要求，学习完相应的知识和研究课程后，就可随时进入下一阶段，或是转换专业或是走向社会。此外，实践“在身教育”理念的大学也应为终身学习创造条件，已进入职业生涯的个人也可以重返教育场所，甚至参与学术研究，为应对不确定的未来而提升自己的能力。

在人工智能时代，技术与人文的结合，正是应对未来不确定性的关键路径。综合能力、创造力、情感意志及合作能力，这些人类独特的优势本质上都是人文精神的体现。人工智能的发展是必然的，对抗人工智能也是必要的，人类必须通过教育保持自身的主导地位，确保技术进步始终服务于人类的价值与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