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三种解读之二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韩义)
印尼人为苏哈托下台而欢呼
查韦斯、皮诺切特
11月,胡戈·查韦斯回到委内瑞拉家乡巴里那斯,这位前伞兵将领穿着一套蓝色西装,更像是一位商人。他走下飞机,面对欢迎的人群,这像是1992年那次未遂政变的凯旋——他的老部下戴着红色贝雷帽——查韦斯的标志,跟随在他身后。
欢迎的人群向前蜂拥,担当警卫的士兵用来复枪推开靠近的人群,查韦斯走到士兵面前:“不要用你的枪推搡孩子,这不是枪支的正确使用方法。”
“民主受感染了,查韦斯是我们仅有的抗生素”。一个巴里那斯24岁的商人说。
12月6日,查韦斯对哥伦比亚一家电视台发表讲话说,他将成为委内瑞拉的新总统。他说,这表明他不是魔鬼——1992年他领导的政变是从道义、伦理和民主的原则考虑的。他说:“我从未想过要成为独裁者。”
在查韦斯讲这番话时,选票统计工作只进行了1/4,但最后结果表明查韦斯的确成为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第3位掌握拉丁美洲国家大权的前政变军人——1997年8月上任的玻利维亚总统乌戈·班塞尔曾在1971年发动政变,利诺·奥维多将军没有成为巴拉圭总统,他因在1996年6月发动政变而被判入狱,但巴拉圭总统劳尔·库瓦斯是他的竞选伙伴,听命于将军,库瓦斯上台之后颁布总统令释放了奥维多将军。
哥伦比亚《时代报》发表文章提问,为什么一夜之间政变军人成为日渐增长的政治现象,成为上百万人民的希望?文章的题目是“拉丁美洲会回到专制者时代吗?”
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说:“委内瑞拉发生的一切是整个地区发出的危险信号。”他说,“如果民主只同人民的贫困、苦难和痛苦联系在一起,那么人们会求助于铁腕人物。”作家说,人们已提出疑问,如果民主不能给我食物,不能让我受教育,不能给我医疗卫生保障,我为什么要选择民主呢?
上图:库尔德人在罗马举着厄贾兰的画像游行
下图:印度学生进行反核示威
如果以总统大选作为民主的标识,那么委内瑞拉的民主开始于1957年12月。然而就拉丁美洲而言,大选并不意味着民主,皮诺切特就是操纵大选而成为了智利总统,皮诺切特的存在表明墨西哥作家的担心很有必要,拉丁美洲距离军政府时代并不很遥远,转过身就能拥抱到它。
1998年1月20日,智利法院宣布将首次正式要求前总统皮诺切特出庭,就其执政期间的屠杀事件接受讯问。智利首都圣地亚哥市民举行游行,声讨皮诺切特。3月10日,圣地亚哥军官学校广场,皮诺切特将象征陆军最高指挥权的权杖和佩剑交给新任智利陆军总司令。第二天,皮诺切特来到离圣地亚哥100公里的议会所在地——瓦尔帕莱索市宣誓就任“终身参议员”,担任此职意味着他将免受任何起诉。伴随着这两天的是更大规模的游行与抗议,还有冲突——支持皮诺切特的民众与声讨他的民众大打出手。
皮诺切特1973年发动政变,在智利组成军人统治集团。1990年3月,在拉丁美洲民主浪潮中被迫交出政权。据统计,在他统治的17年内,智利的失踪者与被杀者超过3000人。这位独裁者82岁了,他的行将就木也许能使他逃避所有罪责。
10月17日,英国警方宣布,他们在当日早些时候在伦敦一家私人医院将皮诺切特拘捕,这一行动是应西班牙司法当局的请求进行的,西班牙法官指控皮诺切特在其执政期间谋害旅居智利的西班牙人。
于是,圣地亚哥再一次聚集起民众,他们是皮诺切特的支持者,他们焚烧西班牙国旗。
西班牙人曾用利剑征服拉丁美洲,那是16世纪,400年后,他们夹着公文包,以移动电话为武器返回拉美。自1990年起,西班牙公司在拉丁美洲国家的投资超过230亿美元,1998年达到70亿,哥伦比亚一家杂志称,这是拉丁美洲“第二次遭受西班牙殖民统治”。西班牙是美国之后在拉丁美洲投资最高的国家,马德里报纸的专栏作家多诺·维尔卡萨称:“这不仅是大笔金钱的交易,而是信仰之行。”
语言是意识形态的武器,西班牙人在拉丁美洲掌握着这种武器。西班牙驻圣地亚哥大使馆的商务参赞拉费尔·奥古拉·特里马亚说:“我们的投资者在这里感到比在其他地方更舒服。”
智利政府对皮诺切特的独裁罪行采取的是“原谅与忘却”,而西班牙可以将引渡皮诺切特审判当成一个试验,试验一下他们在拉丁美洲伸出的手能够有多大的力量和多大的灵敏度。
苏哈托、哈比比
丘吉尔说过:“对伟大人物不怀感恩之情,是一个民族成熟的标识。”印度尼西亚总统苏哈托在执政的32年中保持了该国的经济增长,他被称为印尼的“发展之父”,他使印尼人的年收入从70美元上升到1000美元。然而,经济危机降临到印尼头上时,这个国家的幼稚就在混乱中显现。苏哈托的“谢幕演出”表明,一个国家要为自己的幼稚付出代价。
印尼学生的游行示威延续了整个1998年,年初为物价上涨游行,3月为抗议苏哈托连任总统游行,5月为苏哈托下台游行,11月为人民协商大会游行,全年为呼吁改革游行。
1998年2月18日,印尼武装部队宣布,正式提名苏哈托及印尼研究和科技国务部长哈比比为下任总统和副总统候选人。军方对哈比比的支持至为重要,因为印尼首脑需具备的条件之一是曾在军队任职,而哈比比却从未穿过军装。
自称“读德语比读母语快3倍”的哈比比被视为苏哈托的接班人,印尼的“独角戏”将变成“双人秀”。他一直致力于重工业建设,他希望印尼成为高科技国家。然而,处于经济危机中的印尼市场却不看好哈比比,他将担任副总统的消息一传出,印尼盾的贬值就达到历史最低点——哈比比喜欢搞耗资巨大的项目,他把造飞机看作是鼓舞人民士气的方法,他曾花费数以百万计的美元从东德购买旧军舰以补充军备,再花数百万美元维护旧军舰,结果还不如买新军舰合算。
安瓦尔的支持者
最终,哈比比没有成为副总统,而是成为总统。造成这一结果的是印尼人的抗争迫使苏哈托在5月21日宣布退位。
5月,印尼物价上涨,燃油价格翻了一倍,更多的民众加入示威行列。45岁的三轮摩托车工人维加说:“燃料价格上涨了100%,我的收入就少了一半。”印尼大学两位女教授曾发起50名志愿者参与一项善举,每周购买价值2000美元的牛奶再以半价售给贫民,但这样的善举难以挽救衰落的经济。中产阶层人士也走上街头,雅加达师范学院25岁的学生哈里·巴斯尔说:“我们要改革,而不是暴力革命,我们知道苏哈托家族是问题所在,如果我们有一位新总统,印尼的经济与政治环境将得以改变。”
国防部长维兰托将军说:“改革的热切呼吁已经听到,它将提上国家议程。”尽管游行导致的冲突使人丧生,军方并没有镇压民众,苏哈托下台了。
这可以看作是“人民力量”的获胜,可这种说法又是伪善的、美化的——在印尼“五月骚乱”中,华人商店被洗劫,华人妇女遭强奸,人民的卑劣同样是罪行。
苏哈托的退位也难以被视为“民主的胜利”,雅加达经济学者昆凯加说:“印尼会进一步动荡,对成熟的人来说,民主制是好的,而在印尼,即使是知识分子也尚未成熟——他们是机会主义者。”
11月,印尼学生再次以走上街头的形式表达他们的民主意愿。11月9日,印尼人民协商会议前夕,雅加达、泗水、万隆等6座城市爆发学生示威。11月12日,两万名学生和民众向国会大厦进军,军警以催泪弹、橡皮子弹和高压水枪对付游行者,造成2人死亡,近百人受伤。11月13日,冲突在继续,这一天至少有9人死亡,一百多人受伤。学生们打出的标语是“吊死维兰托”,要这位曾倾听改革与民主呼声的将军为流血事件负责。
这一次示威的目的是要求进一步调查苏哈托家族据传已达300亿美元的财产,要求军方退出国家政治。
11月,在又一轮的骚乱之中,哈比比总统对香港《远东经济评论》记者说,他对印尼的未来设想是一个民主的、以市场为导向的、人人平等的国家。哈比比说,苏哈托的力量意味着物质与金钱,而“对于我,力量就是制度,而制度将会一代比一代完善。我现在正引进一种制度,这就是法制。”
马哈蒂尔、安瓦尔
经济危机使亚洲国家选择领导人时表现出某种热切之情,6月,菲律宾人民选择埃斯特拉达出任总统。这位因在电影中扮演绿林好汉而闻名的“平民总统”主张振兴农业以带动经济,他说要把菲律宾的高尔夫球场都翻了种土豆,当地人民传唱一首歌:“埃斯特拉达一上台,社会就不分贫富,人人一律平等。”
韩国总统金大中同样是以一系列经济政策而赢得他漫长政治生涯的顶峰位置。2月25日,金大中就任韩国总统,3月13日,“总统大赦令”颁布,韩国的司机们都长出了一口气,因为他们违章驾驶所受的罚分因一纸赦令而取消,犯人们得到减刑。同一天,韩鲜却宣布进入准军事状态。
5月27日,金大中遭受到小小的考验,数千工人举行罢工,导火索却是印尼——韩国公司担心印尼骚乱使他们难以收回在印尼的投资。这个世界是那么地紧密相连,或许朝鲜是个例外。朝中社报道,8月31日,朝鲜首次成功发射卫星,卫星在近地点218.82公里,远地点6978.2公里的椭圆形轨道上运行,这颗被命名为“光明星1号”的卫星“正在向全球播放不朽的革命颂歌《金日成将军之歌》和《金正日将军之歌》的旋律。”
朝鲜最高人民会议十届一次会议在9月5日举行,金正日出任朝鲜国防委员会委员长。朝鲜中央电视台接连数日反复播放反映金正日为朝鲜革命与建设做出突出贡献的大型纪录片。这种没有权力之争的地方是平静的,而权力之争最要命的地方——马来西亚和俄罗斯给人们带来一些喜剧的感觉。
7月,马来西亚副总理兼财政部长安瓦尔·伊卜拉欣在吉隆坡举行记者招待会说,有人著书“破坏我的形象,阴谋搞掉我”。他所指的是一部题为《安瓦尔不能当总理的50个理由》的书,该书指责安瓦尔涉及性丑闻、贪污、当外国势力的代言人等等。印尼总统苏哈托的下台让马来西亚人用来暗示马哈蒂尔,73岁的马哈蒂尔统治马来西亚18年,他还想继续统治下去。
9月2日,马哈蒂尔宣布解除安瓦尔副总理兼财政部长的职务并开除出巫统。9月11日,安瓦尔则开始在马来西亚展开巡回讲演并在群众集会上高呼:“我要求总理下台,人民支持吗?”9月20日,50名警察在安瓦尔私宅逮捕了安瓦尔,罪名是在公共场合和私人场合与他人进行不道德的猥亵行为——他搞同性恋。9月21日,约1万名安瓦尔的支持者在法院大厦外示威,但最终被警察用催泪弹、警棍、高压水龙所驱散。9月29日,安瓦尔在吉隆坡地方法院第四庭出庭受审,罪名除非自然性行为外,还有5项贪污罪指控——马哈蒂尔的反对者说马哈蒂尔涉及贪污、腐败,安瓦尔的罪名中也有贪污——或许,在一个被认为存在贪污与腐败的政府之中,每个官员都可能被安上贪污腐败的罪名。
马哈蒂尔选择并培养安瓦尔为接班人,但两人的反目为仇非常典型地说明了政治斗争的戏剧性。马哈蒂尔把马来西亚的经济危机完全归咎于西方投机商的破坏,而安瓦尔则认为马来西亚国内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10余年的栽培并未能使安瓦尔完全听命于马哈蒂尔,新加坡资政李光耀评论说,寻找接班人是一件困难的事。
但这件事由叶利钦做起来就并不难,他先出人意料地选择了35岁的基里延科出任俄罗斯总理,而后又找回切尔诺梅尔金,而后是普里马科夫。叶利钦经常患感冒,经常住院治疗,而每一次康复出院后就要充满自信地解除一些人的职务
下一任俄罗斯总统会是谁呢?久加诺夫、雷日科夫或列别德?对任何一个个人抱有的信心都是脆弱的,而人民总免不了以这种脆弱的信心来参与政治,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瓦杰帕依、哈塔米
库尔德人举着厄贾兰的画像在游行,俄罗斯人举着革命的红旗在游行,有人支持安瓦尔而游行,有人讨伐苏哈托而游行,他们用各种语言喊出各式的口号,用各式的文字涂写各式的标语或许,有一则标语能在世界范围内得到最广泛的呼应,那是印度人反对核试验的标语——没吃没喝,没水没电,没问题,我们有核武器。
能够平安地生活,再有一点儿娱乐,能够填饱了肚子,再有一点儿自由,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梦想,但对全人类而言,却是一个凄凉的奢求。
巴基斯坦的摇滚乐队“朱农”结束他们在印度的巡回演出回到自己的国家,家中的电话被窃听,走到街上被跟踪,他们带回的信息没有谁在意——印度的年轻人喜欢“朱农”的表演,他们说:“我们要文化聚变,而不是核聚变。”
“朱农”乐队的吉他手萨勒姆·阿哈麦德说:“在巴基斯坦,我们没有干净的水喝,没有健康,没有工作,我们怎么能支付得起核武器呢?”
类似的抱怨在印度也能听到,印度的年轻人并不像他们的长辈那样仇视巴基斯坦人,一位14岁的童工说:“没有饭吃,人们没时间考虑战争。”一位31岁的电信业经理说:“我在想,欧洲都能够结为一体,为什么巴基斯坦和印度却不能。”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抱有这样天真可爱的想法,印度军方关于喀什米尔地区的网站受到巴基斯坦人的攻击,黑客们贴出的口号是“住嘴”和“解放喀什米尔”,网络使他们彼此仇恨。
“有些地方我们很像,但本质上根本不同”,巴基斯坦“核弹之父”阿布杜尔·库都尔·汗说:“我们是穆斯林,他们是印度教徒,我们吃牛肉,他们把牛奉为圣物,同一片大陆同一种语言并不能使我们成为同样的人。”
印度核武器专家阿布杜尔·卡拉姆说:“也许有一天,这片大陆能有交流产生——欧洲人打了100年。”
和解的愿望在导弹与核武器的竞争中是那么微不足道,3月15日,瓦杰帕依,这位独身的前报纸编辑出任印度新总理,4月6日,巴基斯坦试射一枚名叫“高里”的地对地导弹,“高里”是12世纪一个阿富汗穆斯林王国的名字,这个王国曾打败名叫“普里特维”的古印度国王,而“普里特维”又是印度导弹的名字。印度国防部长费尔南德斯在4月6日说:“我们有能力应对这一局势,巴基斯坦没有哪个地方处于‘普里特维’的射程之外。”5月11日至13日,印度接连进行5次核试验,巴基斯坦随后也进行了核试验。
在21世纪即将来临之时,南亚次大陆却重复着人类在20世纪最恐怖的错误——战争与核威慑——人民不喜欢战争,然而,要消除敌对走向和解却需要极漫长的路。
好在并不是全世界都难以走向和解。6月21日,世界杯足球赛一场极普通的小组比赛吸引了众多关注,对阵双方是伊朗和美国。
足球和电影正帮助伊朗重返国际社会,伊朗总统哈塔米被伊朗知识分子称为“伊朗的戈尔巴乔夫”。人民厌倦流血,在霍梅尼的伊斯兰革命20年后,哈塔米希望法治与宗教的结合能使这个国家走向现代化。他所资助与培养的电影导演们为伊朗电影赢得国际声誉,那些影片单纯地表现民众如何面对生活的苦难。
伊朗文化部长说:“每一代人都能进行革命。这个年轻的国家在变化。”伊朗的确是个年轻的国家——54%的人口在18岁以下,65%的人口在25岁以下,他们穿牛仔裤,穿牛仔靴,女人们在要求能进入足球场看足球。女演员卡哈米说:“还没有足够的时间能看见伊朗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但那么多悲伤与战争,人们将把那些阴影驱散。”
能够拥有哈塔米这样一位总统或许是伊朗人民的幸事,这位总统也为拥有人民的支持而庆幸。哈塔米的最大威胁是伊朗的经济,这个国家的经济维系于石油出口。但至少,1998年生活在伊朗的人民还算幸福——尽管有威胁向塔利班动武的军事行动,有保守派与改革派的磨擦与斗争,但这个国家已减弱了他们的敌意——赦免拉什迪是一个重要信号,何况路透社的消息说,德黑兰是世界上最实惠的城市,消费很低。这一点就够让人们羡慕的了。 民主制度乌戈·拉斐尔·查韦斯·弗里亚斯苏哈托国际社会伊朗伊斯兰革命伊朗石油马哈蒂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