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有没有自己的节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王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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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晖(中国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题目,话题是由一本挂历引起的。上次逛琉璃厂,看到一张二三十年代的单张月历牌,中间是一幅广告画。人物脸像古代美人,穿得却现代,衣边涂有纹路,不中不西。下面标明的时间有3个:民国多少年,纪元年,阴历年。一个民国,一个按西洋基督教,一个按自己的传统,3个时间并列。这很能说明问题。20世纪以后,整个东方社会普遍接纳了公元纪年方式,时间概念、空间概念都发生变化,这是整个文化发生变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如同这张月历牌,广告、美女、装饰感放在一起,可以感到一种文化的渗透。

李零(北京大学教授):月历牌是年节文化的一个部分。年节文化是人类文化研究的重要领域。“节”是一种节奏、节拍,是“时间的分流和切断”,它使我们的工作和生活变得有节奏和弹性。节是一种“假”,它让我们从紧张的工作中退出来,放松一下、快乐一下。

中国农历的节气是很自然很科学的,用农作物的生长周期来框定自己的生活周期,十分贴切,社会的节日呼应着大自然的节气,很有些“天人合一”的意思。

中国的农历年节体现了一种循环,燕子来了,叶子黄了,周而复始,一个一个轮回。不像阳历,线性发展,体现了一种纵深。这是两种哲学。

中国的节还体现了一种“狂欢精神”。过节时城门不关,很早发明了火药,制成鞭炮,闹出各种响声。节日放纵了人们宣泄的本能。

吃也是节日的一个重要组成。辛勤劳作了一年,过年凝聚了人们一年到头的全部企盼,是现在平日里就酒足饭饱的人无法体会的。

历史发展到今天,天翻地覆了。各种文化的传播、交流、冲突、融汇都很急剧,年节文化的民族特性与社会现代化的变异如何协调,确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

赵世瑜(北京师范大学副教授):古今中外都是这样,其实各种节日,既有上古遗留下来的,也有不断追加的。从鸦片战争到“五四”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历史上确有几次重复的节日演变,有增有减。人类社会的节日其实总处于一种动态平衡之中。社会的发展,使人们不断产生新的需要、新的活动,于是从中不断产生新的节日,如新年、国庆、八一建军节等,就是我国近现代历史上新加的;另一方面,也有许多与社会需要不符的传统节日在被淘汰。清初潘荣陛的《帝京岁时纪胜》中记载的一些节,如中和节、填仓节、二月二、六月六等,就已经消失了。这种情况,各民族、各地区都存在。节日的兴衰,主要取决于节日本身的可变幅度和文化兼容性。像我国的的春节本身就有新周期循环的仪式性,而且包容越来越宽,如近年用贺年片取代帖子,用电子声控机械灯会取代古老的油、蜡灯,除夕守岁还可看电视迎春晚会等,这样的节日本身那么丰富和庞杂,且吐故纳新,我想是很难被淘汰的。

李零:淘汰固然不至于,但像我这个年纪的人,对帖子和蜡灯还是很留念的。现在过年过节越来越提不起劲。春节鞭炮没了,中秋月饼又太硬,只好利用节日睡大觉。

从历时过程来看,中国农业的初始形态和农业重心的转移,对节日格局的形成和变迁起着决定性作用,产生于干旱气候条件的黄河谷地、以黍稷裁培为中心的杂谷型农业,造就了北方经济的优势地位。春秋少雨,作物生长在雨量和日照都很充沛的夏季的气候特征,决定了古代中国“春祈秋极”的节日模式。

后来利玛窦进来了,说是宣传宗教,结果釜底抽薪,把历法给废了,废了你的时间表,你还过什么节呢?整个社会都不断与西方掺杂,节日的洋化就不足为怪,传统的再造已不是传统了。接下来西化愈来愈凶,从城市到农村,兵败如山倒。

赵世喻:我不同意这个看法。明末清初利玛窦带进来的一套西方文化对中国的影响是有限的。首先利玛窦的影响主要在上层,而年节文化是一种身体力行的东西,主要渗透在下层民间。利氏那一套对老百姓的心理深层基本不构成冲击。再则,利玛窦带来的东西是西方文化中比较落后的,伽利略、哥白尼都没带,这样并不刺激,无法真正触动痼疾深厚的中国社会。我觉得西方历法年节真正的进入是伴随鸦片战争的坚船利炮而来的。战争失败后,老百姓的强势文化心态变为弱势文化心态,对西方那一套才容易接受一些。而这种接受至今都只是越来越强地表现在城市,对农村的影响相对迟缓得多。最近我去广西一农村调查,这村子离城镇并不远,可杀猪祭神的习俗都还保存完好。

我觉得中国年节真正的大变化是1949年以后,政府直接沿用西历的公元纪年,没有像国民党那样来个民国元年,从这点看共产党比国民党更世界化。“三八”,“五一”等西方纪念日都是1949年以后引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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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巴黎的新年焰火,狂欢是节庆很重要的方面  

李零:原来中国文化中有各种各样的节,现在这些节能保存下来的除了春节,还有元宵、清明、端午、中秋、重阳;西方引进的节则越来越多,比如圣诞节、情人节、母亲节,甚至鬼节、愚人节。节的引进有政治的原因,也有人们对生活本身理解发生变化的原因。圣诞节近年的进入就是因为它有圣诞树、圣诞烛光,有唱诗,这些在我们传统节日中是找不到的。生活发展了,人们的五官七窍需要新的刺激,谁能顶得住呢?我觉得,传统节日的主要威胁还不是来自西方的节日,而是我们的农业社会不可逆转地向现代社会转变。因为我们很多节日都是依赖于农业生长周期依附于农业社会的,国家一现代化,这个前提就越来越弱,节的氛围也就越变越淡薄了。

赵世瑜:应该说,是节日的氛围随着时代的发展在产生变化。现代国家出现后,国家和民族意识空前强烈,一些现代意义的纪念日应运而生。如马丁·路德金纪念日、孙中山死后的“国父纪念日”等等。这些纪念日因不能和老百姓的休闲配合在一起,所以不能构成“节日”。在老百姓那里,它本身的政治意义相对淡漠得多。另外如“六一”的意义对孩子们来说就是看电影、少上两节课;“三八”的意义对妇女同胞来说就是能在家里打毛衣。这类节日很不稳定。

至于当代社会节日的东西方交流,是大文化交流的必然结果。中国传统社会男女授受不亲,现在这点打破了,人们自然需要一个节日来粘合陷入情爱中的男女,于是来了西方“情人节”。春节应该说是中国人最稳定的节日,不管时代如何变化,春节总是最重要的。只是随时代变化,节日的表达形式也在不断变化而已。我以为,不能简单地来定义现在究竟还有没有我们自己的节。因为一方面,有许多西方的节到了我们这儿,已经换上了我们自己的内容,改造了它原来的性质;另一方面,我们自己的节也正在变化成文化输出,变成全球文化的一部分。比如以前,中国的春节在西方社会只是在唐人街里放放鞭炮,耍耍龙灯;现在不了,每年春节美国总统都要有电视讲话,感谢华人对美国社会发展的贡献,祝全国华人节日愉快。国家还要在初一发行生肖邮票。这些都说明,在天下越来越小的前提下,许多文化概念都在发生变化,这种变化甚至使我们难以言说,这种难以言说本身就是我们时代的特征。

(王锋整理) 中国节日利玛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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