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足够冷酷足够“无耻”
作者:曾焱(文 / 曾焱)
( 乌艾尔贝克是法国文坛的明星人物 )
那个叫作乌艾尔贝克的人
2005年法国龚古尔文学奖11月3日就要揭底牌了,虽说老态龙钟,它的“红腰带”效应对于法国图书市场还是功效灵验的还魂丹,所以从9月开始,各大出版社已经开始为各自的新书做宣传,媒体的书评变得炙手可热。唯有一个作家的名字,却是不用出版商施展公关手段,各大媒体文学批评人士也唯恐漏掉的:米歇尔·乌艾尔贝克(Michel Houellebecq)和他的新小说《一座岛屿的可能性》。在法国,他的知名度到了以下程度:如果你是读者,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就太落伍了,而如果你是评论家,没有参与过对他作品的争论就太不入流了。从1994年到现在,这个47岁的法国人十年间出版了四本小说,每一本都把法国知识界搅得鸡犬不宁。在法国,很多书评也像《米其林指南》一样,盛行为新书评定星级,五颗星为最高。一般情况下评论界对书的看法即便有分歧,也就在两个星的差别,可乌艾尔贝克的书却经常得到“零”和“五星”的两极评判,有人五体投地,有人鄙夷不屑,争论不休的结果就是,他变成了法国文坛已经多年不曾见到的明星人物。英国《卫报》甚至评价,乌艾尔贝克带来的巨大影响力,“帮助法国重新回到世界文学版图之上”,言外之意是他力挽狂澜,拯救了20世纪80年代以来萎靡不兴的法国文学。
巨大的影响力却不见得今年的龚古尔红腰带就系在了他的身上。1998年乌艾尔贝克的第二本小说《基本粒子》出版时就曾轰动无比,头三个月在法国即印行25万册,在畅销书排行榜第一的位置上盘踞两年,英译本在英国和美国也都受到追捧,美国第一版印行4万本,是多年来印量最大的翻译小说。但是最终它仍然落选当年的龚古尔奖,一本平庸的《红色巴西》接受了本该属于它的荣耀,该文学事件此后总被拿来和1932年的龚古尔文学奖评选相提并论:塞利纳(Louis-Ferdinand Ce1ine)的《茫茫黑夜漫游》虽然一发表就激荡法国文坛,后来也留名世界文学史,但因为过于惊世骇俗,被当年度的龚古尔奖拒之门外。法国《读书》杂志在标题为《乌艾尔贝克现象》的评论文章中说,乌艾尔贝克对自己足够冷酷,不耻于“脱光了给人看”,小说主人公就叫米歇尔,基本就是他自己的再现:被嬉皮父母遗弃的童年,困顿无助的青年时代,性苦闷,忧郁症,甚至精神病院的经历。性描写放肆到近于色情是该书被一些读者和评论痛斥的地方,不过《读书》还是非常公平地表示,“时至今日,用性来制造轰动已经并非易事”。乌艾尔贝克文字里残酷呈现的现代社会的冷漠和恐惧,冰冷的幽默,是他超越平庸令人有窒息般阅读震撼的地方。他以交叉叙述方式叙述了法国五月革命的产物、一对同母异父兄弟,把现实的米歇尔一分为二:一个是性解放主义者,另一个是禁欲的科学家,但都孤绝而受苦,就像他自己对于法国当前自由的定义——“有些人享受杂乱而兴奋过头的性生活,有些则导向孤绝和手淫”。2001年他的小说《月台》也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主题是西方一对永恒的矛盾:享乐主义与传统上帝概念的冲突。主人公还是米歇尔,是一个专门负责组织各种国际展览会的政府小官员,他在父亲逝世后继承了遗产,决定周游世界寻找刺激。米歇尔在泰国满足快感的疯狂之旅,里面充满了缓慢的肉欲展示,“一个动物园一般的世界”。这本书的销量是30万册。新书《一座岛屿的可能性》是科幻小说,世界到了最后的尽头,活下来一个叫做达尼埃尔的人和一条狗——终于没有了米歇尔,但还是孤绝,还是受苦,所以还是那个乌艾尔贝克。评论说他这本书“充满了野心”,也许是指的对于大奖的渴望。新书的发行量再次轻而易举超过20万册,商业的成功估计难以刺激他了。
“成为自己所憎恨的那种人”
很多写乌艾尔贝克的文章,都会提到他的身世普通和其貌不扬,其实要是真从细节上去考证,他的人生经历拼接了很多成名作家的局部:法国有相当一部分作家都和法属殖民地有纠缠,比如加缪之于阿尔及利亚,杜拉斯之于越南,马尔罗青年时代的远东冒险经历是他文学的起点,而“新小说”主将罗伯-格里耶也曾在法属热带岛屿上长期工作。乌艾尔贝克在法属留尼旺岛出生,虽说在巴黎外祖母家长大,但身份所赋予的和本土的疏离以及边缘的孤独感,也许正是文学的温床。乌艾尔贝克拿到农艺工程师文凭,在这一点上他和罗伯-格里耶也一模一样。至于在情欲描写上的冷静和大胆,批评者认为是“无耻”,他比罗伯-格里耶显然走得更远。
( 乌艾尔贝克 )
乌艾尔贝克的轰动,法国一些作家认为是90年代末期以来表演性文学的成功,在文字中表演,作家本人也在生活中表演。比如乌艾尔贝克,像海明威一代那样出入巴黎的夜总会已经不够做他的夜生活背景了。他录制了一张唱片,开巡回演唱会,和大歌星Patricia Kaas同台演出,在摇滚乐队的伴奏下高吼自己的诗作,接受年轻人的欢呼。他甚至接受法国著名的独立电视台Canal Plus的邀请,出演情色片,女主角则是自己的妻子。
不只是乌艾尔贝克,他们有自己的群体。比如他的密友、畅销书作家弗雷德里克(Frederic Beigbeder),他创办的文学杂志断然取名《窑子》,这是一批年轻作家——包括出名之前的乌艾尔贝克在内——发表作品的原地,而他们的创作宗旨就像弗雷德里克宣称的生活态度:世界是个大垃圾桶,我是其中的一块污秽,一块可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肮脏,并且懂得如何包装自己,“我控告自己,自恋又爱慕虚荣,也控告自己,诱骗社会成瘾;我控告自己,汲汲于声名又懂得如何贩卖自己,更控告自己容易被收买”。他所表达的生存自白,和乌艾尔贝克是类似的。弗雷德里克曾公开放言,说“娼妓在目前的法国文坛是个重要的议题”,但他仍然得以担当三个文学奖的评审。他和乌艾尔贝克都被看作法国新左派作家,崇拜斯大林,迷恋虚无,把政治和性看作最自由的表演,人生的目标就是“成为自己所憎恨的那种人”。
“自由的受害人”,从第一本小说《扩展的战场》开始,乌艾尔贝克贯串始终的文学意象便完全吻合了当下法国年轻人的自我感受,就像《卫报》曾经这么描写作家本人:他就像你在街上随时可能碰到的那些站在十字路口的人,不知道往哪儿去,而问题在于,他根本就不想搞清楚往哪里去。■ 无耻足够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