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威尼斯

作者:朱伟

(文 / 朱 伟)

我以为,从篇幅与容量比,《死于威尼斯》是托马斯·曼非常重要的作品。他37岁时写成的这个5万多字篇幅的中篇小说,真正完成了从巴尔扎克式社会化写作向歌德传统现代性表达的转型。他22岁开始写作的《布登勃洛克一家》,以我看只是证明了他具备恢弘地完成叙述一个长度的能力,在这恢弘的架构中并没能表现出德奥式抒情与幽默或者反讽的那种能力。1902年他27岁写作《特里斯坦》,只能说开始有现代意识。从这个意义可以说,《死于威尼斯》是他真正成为大作家的开始,没有它,也就没有紧随其后,用了十多年时间写成七十来万字的《魔山》。

《死于威尼斯》的重要性在于它从《布登勃洛克一家》叙述一个社会学故事的层面进入了故事本身就是哲学的层面,德奥传统的哲学化沉思开始以极美丽的抒情来表达,这美丽抒情所表达的沉思又充满对沉思结果的反讽。这正是德奥音乐的魅力所在。有关托马斯·曼的传记往往将他的音乐感觉归结于其母亲音乐素养的移植,而在我看来,这种沉思中抒情的能力是在他骨子里根深蒂固的,这恰恰是他与哥哥亨利希·曼在表达能力上最大的差别。

我记忆中对《死于威尼斯》的印象,其实都是钱鸿嘉先生的译文。虽然后来听研究德国文学的专家说,钱先生此作其实是根据英文本翻译(就跟傅惟慈先生根据英文本翻译了《布登勃洛克一家》一样),我还是觉得漓江与安徽文艺出版社后来使用的译文都读不到那种味道。我非常喜欢钱先生译的那个结尾——那个孩子在那里徘徊,一大片水与陆地远远隔开。那是一个有雾的早晨,阿申巴赫把沉重的头颅靠在椅背上,随着那孩子的光影在缓缓移动。引导与主宰他世界的那个纯净而可爱的游魂似乎在对他微笑,于是他像往常一样,带着平静的微笑,跟着他走向那充满无限可能的神秘空间。这意象美丽到面对维斯康蒂《魂断威尼斯》里那个充满肉欲的男孩挥手的画面,我会为那种恶劣的做作感到特别愤怒。我读过《世界电影》1987年3月号发表维斯康蒂电影剧本的译文,他在其中引用了托马斯·曼的很多原作,但我始终认为《魂断威尼斯》与《死于威尼斯》是截然不同的两部作品——那是一个影像表现能力一流、但思想平庸的意大利人的抒情。虽然托马斯·曼在他晚年公布的日记中也坦诚承认他喜欢年轻漂亮的男人,娶妻生子不过是为顺应传统,但《魂断威尼斯》表现的是欲望的病态,而《死于威尼斯》绝不是一部同志小说。

我曾向德语专家请教这译名——究竟应该是《死于威尼斯》还是《威尼斯之死》?为什么提出这样的问题?因为我以为这部作品讨论的是生死关系,整个结构是阿申巴赫走近/跟随那个天使和走进/跟随威尼斯死亡气息的交织。阿申巴赫走到了威尼斯,偶遇了那个男孩又偶遇了瘟疫,托马斯·曼要表现的其实更是对阿申巴赫而言作为死亡之地的威尼斯——这个被绿色湖水包围的城市弥漫着腐败气息,它从一开始就在那里等待着阿申巴赫的到来。他前往威尼斯就像1911年临终的马勒前往维也纳,小说中一开始就将一切都规定好了——那种黑色的冈多拉平底小船令人想到黑色的灵柩,船夫黑色的衣服上系着红色带子。而那个男孩的每次出现,也往往都系着红带子。

《死于威尼斯》写作与马勒的关系,要追溯到1910年9月12日,托马斯·曼在慕尼黑参加马勒自己指挥《第八交响曲》的首演,他说这部交响曲给了艺术一种“最圣洁的形式”。这部千人合唱的庄严交响曲的第一部分是拉丁语圣诗《请造物主的圣灵降临》,第二部分则是歌德《浮士德》第二部分最后浮士德与玛格里特在天界超越自身。托马斯·曼清楚,作于1907年的这部交响曲与马勒回到在想象中重塑的妻子阿尔玛身边有关,这部作品是献给阿尔玛的。据阿尔玛回忆,这一年他们关系的初步恢复是因马勒对她产生了新的情感。而发人深省的是,1909年,也就是马勒开始写作《第九交响曲》的时候,才真正意识到他与阿尔玛的关系其实已彻底无法挽回。他所指挥的《第八交响曲》首演在这样的背景上洋溢着温暖的悲剧气息,托马斯·曼说他正是从那个首演现场产生了最初要一个小说的欲望。《死于威尼斯》真正的写作始于马勒的死亡之旅——1911年2月,马勒在美国突然患细菌性心内膜炎,为了回到欧洲,他被抬上船,横渡大西洋,到巴黎,然后再到维也纳。这小说的写作伴随着马勒死亡之旅被当时多家报纸不断地跟踪报道,我以为,托马斯·曼是在其中融合了对马勒死亡、马勒的性爱悲剧与马勒音乐中所表现的浮士德精神的思考。

在马勒的精神世界里,男孩当然是美丽的化身,这美丽的前提首先是脆弱,对这脆弱的凝视首先是感伤。在他对男孩深情凝视的时候,他也在挣扎着无法离开阿尔玛,之间绝不是一种简单关系。在《死于威尼斯》中,阿申巴赫执意要到威尼斯,显然也是因疲倦了那种令人窒息的生活,想要寻找一种超脱的忘我之境。这忘我之境究竟是什么?托马斯·曼认为是冲决理智的忘乎所以。他以为只有忘乎所以,才能挣脱躯体沉重的约束。忘乎所以可以将理智转移到官能方面,才能去拥抱官能本质的欢乐。这与马勒的思维在一个层面上——只有挣脱了沉重理智的束缚,才能达到自由的境界,而挣脱了沉重的自由的灵魂就变成了不堪一击的脆弱。所以那男孩不仅是需要成人呵护的童年,也是随时都可能被细菌玷污与感染的美。在马勒与托马斯·曼的层面上,男孩绝不是维斯康蒂那样欲望的对象,而是疲惫成精疲力竭、被污染成千疮百孔的躯体对那种干净、透明、质朴的向往。当他们变成那样脆弱地被那样一种向往引领的时候,他们就只能走向真正超脱着的死亡。

这其实是歌德《浮士德》中已经表现得非常深刻的主题:当一个人挣脱生存麻木追寻本来不能被追寻的生存目的时,引领他的不是魔鬼就是天使。每个人生决定了既需要魔鬼又需要天使——甘愿被魔鬼分裂心智之后就渴望天使的召唤。以《浮士德》的哲学内涵来解读,那个男孩等待在马勒/阿申巴赫生命的尽头,就像一束强光耀亮他们已经丧失了生气的生命。其实每个逝者都是通过童年温馨意境的召唤而走向宁静的死亡。■ 文学威尼斯马勒托马斯·曼魂断威尼斯布登勃洛克一家死于威尼斯浮士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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