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车8号车厢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困困)
“北京9点才到啊。方便面5块⋯⋯”看看表,4点20,旁边一对姐妹正兴致勃勃地讲述一场喜丧。姐姐50多岁,穿羊绒衫戴胸针,说是药厂的出纳,脸上没留下风吹日晒的痕迹,倒有许多工于算计的小皱纹。说话时喜怒尽形于色,却半转着头,自顾嘀咕,仿佛这样别人就猜不破心思:“我们大姑父92岁去的,没受罪又长寿,所以是喜丧。我们在外面饭馆吃的,不是喜丧不能外面吃。”妹妹是个公交售票员,有所有售票员的特点:眼睛在大脸盘上像圆桌上滚着的绿豆,扎大波浪马尾,穿皮马甲,嗓音雄浑有力语速快且急:“我看大姑妈也不好。83了,有心肌梗塞,昨天嘴唇白的,今天就紫了。我们别今天回了北京,明天又被招回去。”
乘务员的叫卖声伴着铁皮推车的“咣当咣当”传过来。姐姐一转头,朝我使了个眼色:“我就知道这绿皮车不能坐。我们从北京到塘沽,双层车,1个半小时就到,那叫快速。”“不是快速,是飞速!”妹妹接话,说着已经把走到跟前的乘务员拦下:“你们铁路的,报站怎么这么不靠谱。塘沽到北京,走5个小时?我们公交可不这样。”乘务员一听是公交战线的同行,推车靠边,坐在我们侧对面。他张着一对巨大的黑眼袋,若是个女人,大概储蓄着丰富的热泪,他那里面不知藏着什么。一张嘴,烟酒嗓:“你们拿多少钱,我拿多少钱?我不打骂乘客就对得起,还给你们报站呢。”妹妹也扯起嗓子:“我们公交也不好干。35岁以下学英语,40岁以下学哑语。”“咳,都是混呗。有次说让我跑日照,我到日照车队报道,队长说:‘你过半年再来成么?我还有半年退休,想安生退了。’”说着他手一指窗外缓缓开过的一辆货车:“这车除了它不让,什么车都得让。我们绿皮车,我们这样的人,哪儿都不待见。”
车子停在黄村,窗外已经暗下去,矮房子像浸了油的纸,变成半透明色。车上的人焦躁起来,对面几个人打起牌。妹妹猛地把窗户打开,风忽然进来,牌被吹得四散,几个人索性不玩了,也不说话,竖着耳朵听。车子“呼”地喘了口气,妹妹得意:“开了!”乘务员不回话,脸上是不屑的表情。车子又喘了口气,像个老咳喘,吐了两口痰,索性歇了。
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伙子闯过来,被拦住:“有票吗?”他的眼睛像刚从暗房里出来一样眨个不停:“有⋯⋯没有。”“一边呆着去。”乘务员把他放走:“这种小孩就是没钱,你能把他怎么样?”小伙子在不远处坐下,脸埋进胳膊,鞋露着脚趾头。车子终于跑起来,窗外渐渐有了霓虹,映着车水马龙,车上的人又坐定,如同看到归宿。突然一对情侣急匆匆过来,站在那一直趴着的小伙子跟前嘀咕。他安静着,像个行李。男的突然把他揪起来,喊着:“让你耍流氓!”劈头盖脸打过去。妹妹伸着脖子:“呦!耍流氓的!使劲打!”姐姐已经过去,拉住打人的:“打两下行了,他还是小孩,又可怜。”车厢像突然炸开的爆米花。乘务员喊着:“到站了,开门了,下车了。”这句又把人引向另一侧。门一开,人群慢慢松动,大家鱼贯而出。看看表,9点。■ 绿皮绿皮车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