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海啸: 3000颗核弹的能量
作者:吴琪( 2004年12月30日发布的卫星图片显示的是印度尼西亚亚齐省首府班达亚齐海滨地区受海啸袭击前后的情形。拍摄于6月23日 )
仿佛一座消失了几百年的古城刚刚从海底打捞上来,死寂、破碎。
班达亚齐,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岛西部城市。2004年12月26日,当地时间7点59分,来自海洋深处迸发的力量,相当于在印度洋投下了3000颗核弹。记者看到的这个离震中60公里的城市,突然没有了呼吸。
它像被一只巨大的铁锤砸碎了,又好像被焚烧后剩下的灰烬堆,几万人断魂在生来就陪伴海水的家乡。海啸肆虐之处,天堂与地狱的遥远换算成了2004年末人类时刻表上的几小时。亚齐西南面的美拉波几乎被夷为平地,仅剩下25%的建筑,保守估计上万人丧生。整个印尼苏门答腊岛的西部海岸线,哀鸿遍野,最后统计出的遇难人数,极可能超过十万。总统苏西洛宣布印尼遭遇“国难”。
大多数印尼人第一次听说TSUNAMI(海啸)这个来自日本的词,对海洋毫无防备之心的人们,之前并不知道它的意义。对于生来就与海洋融为一体的亚齐人,阳光与海滩是天赐的礼物,伴随每个人从出生到死亡。生命体的生存与繁衍,在这个自然资源丰厚的小岛,是一件再普通不过又再快乐不过的事情。就像岛上遍地的丁香或椰子树,不太需要照顾,自然会疯一样地生长。
严格信奉伊斯兰教的穆斯林们刻意和西方工业文明保持距离。尽管港口城市有着石油、天然气、水产等多种资源,经济一直富裕,亚齐省的省会城市班达亚齐。也只有一两家新开的网吧,几年来摩托车和日本轿车日渐增多。姑娘们还不能像首都雅加达的女孩一样,流行穿牛仔裤。对他们而言,宗教和家人就是内心最丰足的寄托。穆斯林的狂欢节三星期前刚刚过去,即将到来的新年也能成为他们庞大家族团聚的开心日子。
( 2004年12月30日发布的卫星图片显示的是印度尼西亚亚齐省首府班达亚齐海滨地区受海啸袭击前后的情形。拍摄于12月28日 )
灾难过后,一切都变成了回忆和奢望。12月30日,记者眼前的城市一片死寂。海啸在班达亚齐西南方登陆,成片住宅区仿佛被大风刮走了,偶尔露出比地面高出几寸的水泥地基,才让人确信,这里有过住户。沿路堆积着一两米高的水泥块、木头条,枯树干,被海水浸过后,裹着棕黑的泥浆,偶尔露出红色沙发的一角或花色床垫。阳光强烈照射后的路面,泥浆裂成瓦片状;湿润一些的泥土裹着街道,整个城市好似被人胡乱犁过的荒芜田地。
满城的尸臭味随着海风飘荡,难以呼吸。路边残渣下处处压着死者,有的被黄色或黑色塑料套遮盖着,有的赤身裸体,高温使尸体变成黑色,腹大如鼓。几乎每个死者都有着惊恐的姿势,仿佛被电击中一般,双腿微曲着张开,两手做出呼救的姿势,有的手臂一直高高地举着,五指抓伸。有人嘴里还叼者烟卷,右手做出点火的姿势,有人刚准备从车里出来,上半身伸出车门,下半身就被堵在了里面。一个两岁左右的婴儿尸体,被好心人放在了路边的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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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海洋深处迸发的力量,相当于在印度洋投下了3000颗核弹。记者看到的这个离震中60公里的城市,突然没有了呼吸。 )
而印度洋如往常一般碧蓝、宁静,从飞机上往下看,苏门答腊四周长长的海岸线在洋面上刻画出优美的弧线。海洋没有记忆,猛烈的阳光早已烤干了湿漉漉的水渍,海水却留给哺育了千万年的人类永远无法抹掉的伤痕。
2005新年到来前的最后一个礼拜天,太阳仍旧早早地照耀到印尼最西端的苏门答腊岛上。正在愉悦享受生命的人们,各自揣着小小的新年愿望,想起收到亲人礼物时的惊喜,忍不住微笑。早上8点多钟,当海啸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瞬间狂奔而至时,惊恐万状的人们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 印尼亚齐灾民生活环境恶劣 )
印尼美拉波
西亚齐省府美拉波在海啸后完全陷入隔离状态,北部与南部陆路交通中断,机场损坏使得直升机三四天内无法到达。4万人的城市,死亡人数目前还无法确切统计。12月29日,灾难后的第三天,郭理杰和女儿成为美拉波首批逃出来的幸存者
( 海啸袭来时海滩游客奔逃 )
美拉波·一家人的逃亡
房子猛地抖动起来,屋内家具互相撞得“丁当”作响,人好像突然成了抛进海里的小船,晃荡得双腿发软,怎么样也站不起来。周日早上7点55分,地震波袭来时,美拉波虔诚的天主教徒郭理杰一家正在做弥撒,默默祈求上帝保佑家人平安。处在印度洋上的地震活跃带,平均两三年一场的地震并不是件稀罕事。但这次晃得尤其厉害,有经验的人们纷纷向屋外空地跑去。15岁的儿子郭富伟一早就到朋友家去了,郭理杰带着太太和17岁的女儿郭逸枫赶紧跑出门,又把对面的母亲和太太的哥哥一家叫出来。
附近一排三层楼的水泥房子突然坍塌下来,52岁的郭理杰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华人,受过不少磨难,1994年碰到煤气爆炸,全身烧伤,右手拇指和食指断掉后又重新接上,一般险情并不让他惊慌。看到家人在屋外聚到了一起,他跑了两公里的路向当地警察和军队报险,请求帮助,又跑回来和邻居拣砖块救人。
地震持续了大约5分钟,渐渐平静下来。10分钟后,突然有人喊叫,“河水干了,海也干了!”郭理杰还从来没有听过这种新鲜事,家里仅仅离海一公里,美拉波惟一的RRUNG PETELINA河流就在自家屋子后面流过。许多人跑去看热闹,河水好像遇到了庞大的抽水机,“唰”地一下全部消失了!剩下一堆堆的鱼在干涸的河床里扑腾,兴奋的人们来不及纳闷,就争先恐后跑到河里抓鱼。都以为逃过了灾难,倒塌房子里的人半小时后也差不多抢救出来了。郭理杰刚刚走到家门口,碰到女儿和他的侄女、侄女婿夫正准备进门,太太和母亲已经回到屋里。突然,
“水来了!大水来了!”惊恐的叫喊声由身后袭来。
他转身一看,天哪,十几米高的水呼啸而来,全是黑色的!屋后的河流猛然蹿起大水,从另一个方向奔腾过来。刚才被吸走的海水,似乎聚集了几何倍数力量,“呜——呜——”,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咆哮着。眨眼间,甚至来不及惊呼,几层楼高的浪头埋头向人劈下来。
眼前一黑,一辆汽车砸到了身上,身后自家屋子的墙壁应声而倒。郭理杰大脑一片空白,双手本能地死死抓住汽车,女儿、侄女、侄女婿也一起抓住了车,跟着浪一会儿上下颠簸,一会儿漩涡似地打转,郭感到鼻子进水了,头越来越沉。
大约过了15分钟,再次卷起的浪头把汽车抛到了一栋二层楼的屋顶,水继续向前奔腾而去,被削去一半的屋子在水中仍旧站立着。四个人一下子没法从惊慌中清醒过来,一边害怕房子倒塌,一边哭喊着失散的家人。郭理杰望见一片汪洋,树木、家具、铁门、电器和一具具尸体在水面上漂浮。早已看不见家的方向。
又有人被幸运地抛到了屋顶上,小空间最后聚集了20多个人。中午11点,第二次大浪袭来。一直到下午1点钟,水慢慢地退到了半米多高。女儿郭逸枫的腿被车压伤了,郭理杰自己的腿也疼痛得厉害。大家半走半爬下了楼,搀扶着向医院走去。幸好医院的水不深,平时容纳两三百人的地方已多得挤不下人了,只有三四个医生,药早就没了。忽然,大浪第三次起来了,一批批的房子倒下,医院里的几百人冲散了。大家拼命向地势高的地方跑去,几千人哭喊着逃命,一些人跌倒后就没能再站起来。跑到了半山上,知道水不会追上来了。半山上还有四五家商店,贴身衣服带着钱的人买来面干,一起分着吃,渴了喝井水。凄惨的哭喊声一直没有断过,半山上的人因为饥饿或病痛,接连死去。亲人就在一边挖个土坑葬他们,没有亲人的尸体躺在路边,第二天山坡上就安葬了300多人。没人能够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说话,只有哭泣。
担心女儿的病,郭理杰跑下山去找药,还有一点他没有跟女儿说——要去找太太和儿子。从失散一直到逃出美拉波,他都没有跟女儿直接提起太太和儿子,他没有勇气提,也不去面对他们极可能死亡的事实。但是家的方向仍然一片泽国,能问到的熟人说,没人看见他的太太和儿子。
接下来两天升起的太阳,还是和出事那天一样,耀眼明亮。没人能够睡着,打个盹醒来后,纯净的天空还是一片湛蓝,可身边的噩梦并没有消退。山坡上的人们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被世界遗忘,通讯、交通全部中断。郭理杰挣扎着爬起来,开始和大家一起向100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BLAM FIDI走去。遇到一辆载重8人的小客车,郭理杰带着女儿和30多个人一起爬了上去。4个小时到达了BLAM FIDI机场,要求提供帮助,他和女儿终于在12月29日早晨坐上了去棉兰的私人飞机。侄女一家也在第二天逃到了棉兰。
而直到2005年1月1日,躺在医院的父女俩还在等候失散母子的消息。■ 核弹能量3000印尼海啸印尼海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