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格林尼治村口的鲍勃·迪伦和一个文学教授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于萍 尚进)
鲍勃·迪伦1978年在法国巴黎演出
当鲍勃·迪伦唱出“你不需要个气象员来测知风向”的时候,他反倒成为了时代的气象员
斯托夫·瑞克斯
“看看鲍勃·迪伦满脸的皱纹,再看看去年依旧娃娃脸的保罗·麦卡特尼和苦瓜脸的米克·贾格尔,没有人相信鲍勃·迪伦刚刚63岁”,《1963年格林尼治村》的作者萨利·贝恩斯不久前如此评论。在他看来,鲍勃·迪伦自从在1965年新港民歌音乐节上开始弹奏电吉他始,已经正式加入了格林尼治村的阵营,不过不同于格林尼治村的大多数成员,他是一个蹲在村口的人,一个村外人眼中的村内人。
就像没有几个人知道伍迪·艾伦原名艾伦·斯徒亚特·科尼斯伯特一样,鲍勃·迪伦也有一个绕口的原名,试想歌迷们听到兴起,绕口令般地呼喊罗伯特·艾伦·齐默尔曼,而不是鲍勃·迪伦,将是什么样的场面?至少从影响力和记忆性上,没有几个亚洲人会记住如此长的名字。《滚石》杂志在2003年11月曾经以特别报道的形式评选出最伟大的500张专辑,前十位就被《重访61号公路》和《无数金发女郎》占据了两位,而最伟大的500张中则占据了10位,能有如此成绩的只有披头士和滚石乐队。
现在刚刚开始售票的11月鲍勃·迪伦西雅图音乐会,被迪伦迷们看作最后几次感受鲍勃·迪伦的机会。这群迪伦迷们涵盖《滚石》杂志主编詹恩·温纳这样的老60年代,也包括众多未满20岁的新一代文学青年。他们总是喜欢深情回顾1963年,迪伦以摇滚青年的身份混迹于一群新老左派、工会活动家内向华盛顿进发的场面;他们不断引用1976年美国总统卡特竞选时的一句话:“鲍勃·迪伦是伟大的美国诗人。”
但狂热的他们突然在7月出现的一本书面前静下心来。美国波士顿大学人文学教授克里斯托夫·瑞克斯(Christopher Ricks),并不是个合格的迪伦迷。他对音乐一知半解,对迪伦的私事毫不关心,但他花了20年时间,写了一本《迪伦对原罪的先见之明》(Dylan's Visions of Sin),对鲍勃·迪伦的数百首歌词作了详尽的英语语言学分析。这本不同于以往鲍勃·迪伦传记的书,一出现就被评论界盯上了,《纽约时报》始终对鲍勃·迪伦推崇有佳,即便迪伦曾经在歌词中说“我手拿一份《纽约时报》,用烟头在报纸上烫出小窟窿”,书评版的编辑们依旧将此书称为鲍勃·迪伦式歌词创作教程。
老学究瑞克斯教授此时甩出这本书,并不是“十年磨一剑”后的突然出招,关于他和迪伦的段子,早已流传江湖。60年代,瑞克斯还在英国剑桥大学教授英语语言文学,他发明了一种“瑞克斯宾果”的拼字游戏,要求学生在有25个方块的格子里填写一些与文学有关的人物名字,以猜测他下堂课的授课内容。这些名字多是鼎鼎大名的文学大师,如丁尼生、赛缪尔·贝克特、菲利浦·拉金、T.S.艾略特。但突然有一天,学生们拼出了——鲍勃·迪伦。于是,瑞克斯将迪伦冠以“当代美国最好的用词专家”的名号搬上了讲堂。瑞克斯用事实向人们证明,他并非哗众取宠。在瑞克斯剑桥的居所内,餐厅的地板上堆满了1700多份迪伦的演唱录音拷贝,还有更多音质不好、除非研究不会去听的拷贝堆在地下室。而他的办公室墙上,在一大堆文学泰斗的黑白照片之中,赫然贴着鲍勃·迪伦60年代早期的彩色海报。他在弥漫着迪伦气息的办公室里向记者袒露了他推崇迪伦的心机:“鲍勃·迪伦是艺术家,他用以一种值得崇敬的态度,费尽千辛万苦地创造出独立于他本身的东西。”
2000年,在鲍勃·迪伦的邀请下,瑞克斯去了迪伦波士顿演唱会,并在后台见到了偶像。迪伦说:“瑞克斯先生,我们终于见面了。”瑞克斯却问:“最近看了什么好书?”对此瑞克斯在报纸上解释说,他并非因惊慌失措而口不择言。“我觉得这是个绝佳的问题,因为书对于我和对于他同样重要,尽管有时候他假装不在乎。当然,我当时并没有要深究的意思,但他认真地回答了我,他说他在读莎士比亚。”
这位老顽童式的学究瑞克斯并不是个轻浮人物。他凭借对弥尔顿和济慈的创意分析理论在学术界站稳了脚跟;T.S.艾略特的遗孀曾请他为自己的丈夫编辑早期诗集,牛津大学出版社请他为最新版的《牛津英语诗集》挑选作品;W.H.奥登称他为:“每个诗人梦寐以求的评论家。”他还先后在英国牛津大学、剑桥大学任教,因娶了个美国太太而转入美国波士顿大学。这种背景都说明,他的这本新书《迪伦对原罪的先见之明》有一般人所不及的专业与聪明。
实际上从书名就可以洞悉,瑞克斯以《圣经》中的七宗罪——傲慢、暴怒、纵欲、妒忌、懒惰、贪婪、饕餮——为线索一一分析鲍勃·迪伦的歌词。当然迪伦的歌词并非总是如此阴暗,美好的一面自然由《圣经》中的四种恩惠(正义、温和、坚韧、谨慎)和三个德性(忠诚、希望、爱)来分析。比如《躺下吧,女士》(Lay,lady,lay)犯了纵欲之罪;《大雨将至》(A Hard Rain’s AGonna Fall)则是坚韧的赞歌;《若非为你》(If Not for You)就是爱的抒情诗了。这种稍显牵强的分法被评论界嗤为“矫揉造作”,但这结构却很聪明,有迪伦迷在该书亚马逊的广告下称赞它“将《圣经》与迪伦的魅力一网打尽”。
除了从歌词上进行研究,鲍勃·迪伦在1971年出版的超现实主义的小说《塔兰图拉》也被视作研究对象,在瑞克斯教授和大多数迪伦爱好者看来,他还是应该老老实实的写短句,利用自己哼吟的能力来把短文章省略成句子,然后把句子尽可能缩短成一个个蹦出来的单词。而《迪伦对原罪的先见之明》之所以能迅速爬上非虚构书籍排行榜,更大的成分还是新老乐迷在捧场。尽管距离他最辉煌的60年代已经有40余年的时间了,但是所有的痴迷者都相信,如果没有迪伦,摇滚乐必将走一段弯路,将不会有披头士最著名的专辑《佩珀军士》(Sgt.Pepper),不会有滚石乐队的《乞丐的宴会》(Beggar's Banquet),也不会有The Band的《来自大平克的音乐》(Music form Big Pink)。
瑞克斯毕竟不是音乐评论家,他抛开迪伦的流派、唱腔,甚至文化背景,专注于词句。既然鲍勃·迪伦是个诗人,他必然有诗人的共性与特点。在瑞克斯笔下,几乎每首迪伦的歌词都可以与一类诗歌或一位诗人相类比。比如《大雨将至》的结构可以追溯到苏格兰传统民谣《RANDAL君主》;而《躺下吧,女士》简直是多恩(John Donne)的著名诗篇《哀歌19:致他上床的情人》的民谣版:“来,女士,来吧,我永不疲惫”;至于《某天》(Maybe Someday)干脆照搬了T.S.艾略特的名句:“城市充满敌意,小镇毫无友好之情,村庄肮脏不堪,索价高得要命;我们可真是备尝艰辛。”瑞克斯不认为这种相似或雷同抹杀了迪伦的个性,“伟大的思想总是相似的。”瑞克斯这么说。
正由于这种独特的视角,瑞克斯成为鲍勃·迪伦特别的听众。甚至迪伦独特的发音也成为增添歌词魅力的作料。瑞克斯又使出类比的杀手锏。他以格雷厄姆·格林的《问题的核心》为例,开头段落描写了一只秃鹫落在波纹铁皮屋顶上发出响声的细节,这只秃鹫的降落加深了读者对小说中溽热的感受;而在迪伦的《双人床上的鱼子酱》(Eating Caviar In A King Size Bed)中,迪伦将bed唱为king-size bed,“这已经不是单音节,”瑞克斯说,“他一唱,就让听者觉得这张床特别宽。”
实际上鲍勃·迪伦自己也曾经在歌词中总结自己的文字经验,他写道:“我只是点子的窃取者,而非灵魂的占有者,以下与我无关:坐着思考亏本的问题,长时间思索从来没有想过的想法,或者思考从没有梦想过的梦想。”迪伦恰恰是这样一个点子窃取者,如同1990年丹尼尔·杜贝儿在《解放报》上评论的那样:“他歌词中最神秘的成分是‘我不在那里,我早已离去了’,但是他的歌声仍存在于当前,没有感伤的未来,也无处脱逃,就此而言,迪伦的声音和歌词根本无法模仿。”这分明是萨利·贝恩在《1963年格林尼治村》预言的:“鲍勃·迪伦先是格林尼治村里面的一个文字工作者,此后才是用声音念诵这些文字的音乐工作者。”
《迪伦对原罪的先见之明》没有一点关于鲍勃·迪伦音乐的诠释和分析。根本看不到西蒙·福里斯在60年代丛书中《摇滚与记忆中的政治》的成分,也看不到大卫·艾普特所诉说的《80年代发生的60年代运动》。这招致了评论界的非议。许多人认为瑞克斯拿迪伦当研究对象不过是为了炫耀自己,“那些他认为影响迪伦的文学大师不也是他的至爱吗?”英国《卫报》甚至直言,“瑞克斯太故做聪明,太摆弄学问”。对此,瑞克斯依然学究气地引用了英国诗人韦恩的一句话:“坏评论会毁了你的早餐胃口,却影响不了你的午饭。”让瑞克斯欣慰的是,在波士顿大学的课堂上,大批迪伦迷蜂拥而至,与他的学生一道兴致勃勃地聆听“迪伦课程”,他们认真研读这本被称为“迪伦式歌词创作教程”的《迪伦对原罪的先见之明》。只是按照瑞克斯的评价:“鲍勃·迪伦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是个超越艺术家的语言学者”,若天才的非凡技艺就这样被人们掌握,这世界岂不是太没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