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吃哪里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沈宏非)
我的朋友小宝说过这样的话,大意是,一个男人,若他的朋友找他之目的不是为了打架或者借钱,而多数只是约稿,到这种时候,这个男人基本上就算是废了。
照这个标准,我这人无疑是废掉很久了—惟一心存侥幸的是:我的朋友除了向我约稿之外,还经常约我到外面吃饭。既然小宝没有对“被约吃饭”这个项目做出明确归类,权且就自命为“废而不荒”吧。然而,被约或约人吃饭之难,不亚于被约或约人打架—架要打得起来,必须有两大先决条件:一,必须恪守“君子动手不动口”的原则;二,必须有一个人以上(一个人也不是不能打,不过这个人必须是不一般的一个人,如“射雕”里的周伯通,独自一人在桃花岛上苦练了15年的功夫,顺带着练就了一身“双手互搏”的绝技。据他向郭靖表示:“只是一人闷练,虽然自知大有进境,苦在没人拆招,只好左手和右手打架。”)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一个“打架条件”长期被不打架的人所忽视,那就是开打的地点。并不是说吃饭越来越像打架,我的意思是,就像打架那样,相约吃饭之难,问题倒不在于谁和谁打抑或打与不打,同样也受困于开打的地点:往往是饭还没吃,就被这样一桩事体难住:“去哪里吃?”在每一个夕阳西下、夜幕低垂之际,城市里有多少个饥饿的胃,多少颗彷徨的心,空气里就有多少个“去哪里吃”拖着连串的问号在你来我往地传播着,频繁程度大概已相当于从前中国人见面时就要问的那四个字:“吃了没有?”
很显然,造成这种困扰的原因只有一个:选择太多。吃饭也好,睡觉也罢,如果有一个以上的可能性摆在面前,我们就面临着一道道永远也做不完的选择题,事实上,人从一生下来之后,首先面对的便是吃母乳还是吃奶粉的选择。在饭店比较缺乏的“吃过没有”的时代,选择还是有的,不过因为少,故性质上便属于一项义务。到了眼下这个“去哪里吃”的消费主义年代,选择既是义务,同时也变成了一项权利。经验告诉我们,一旦权利和义务并存,事情的风险也就越来越高,人生的种种忧患也随之而来。我们面临的选择往往不像“你选择了我,我选择了你”那么简明直白。
以下这段上海太太们在麻将桌上的对话,出现在张爱玲小说《色·戒》的结尾部分:
“请客请客!请吃来喜饭店。”
“来喜饭店就是吃个拼盘。”
“嗳,德国菜有什么好吃的?就是个冷盆。还是湖南菜,换换口味。”
“还是蜀腴—昨天马太太没去。”
“我说还是九如,好久没去了。”
“吃来吃去四川菜湖南菜,都辣死了!”
《色·戒》写于40年代.时代背景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对话里提到的“来喜饭店”是一家德国餐厅,在静安寺路哈同花园(现上海展览馆)大门的东边,广西路上的“蜀腴”是一家川菜饭店,“九如”是湘菜馆,地处南京路六合路角上——虽然以上饭店早就已存,但是温故知新,仍然留下两点值得注意之处:第一,作为“二战”期间的“孤岛”,上海人在“去哪里吃饭”这件令人头痛不已的事情上竟然就已经有了如此之多的选择;第二,德国餐厅也许真的没有什么稀奇(尽管上海目前并没有一家堪称“完整”的德国餐厅),好玩的是四川菜和湖南菜,原早在半个多世纪以前就“辣死”过上海人了。再度流行的川菜和湘菜馆子对于今日之上海食客来说,也算是“死去活来”了一回。张爱玲若再世上海,外出吃饭前不知会不会发出这样的感叹:所谓人生,就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一种名字叫做MultipleChoice的蚤子。
据BBC的一项调查显示,英国消费者因为市场上选择太多而每天为“穿什么、吃什么、用什么、看什么”而郁闷不已。英国的超市平均供应逾4万种货品,包括约600种咖啡以及超过400种牌子的洗头水。使用哪种牌子洗头水或购买哪种手提电话,已为消费者带来很多毫无必要的压力。调查发现,每10名受访者中,便有一人声称每天最难作的抉择是“穿什么”。逾半数受访女性更表示,“生活的最大烦恼”是决定“每天晚餐吃什么”。更有一成受访者为“闲暇时应做什么”感到压力,因为他们觉得这些空闲时间太过宝贵,所以生怕选择错误而荒废人生。
谈着谈着就不小心谈到了人生。对于经常在外面吃饭的人来说,“去哪里吃”之艰难之高深,正在以“去吃哪里”之变格而成为“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之后的第二大哲学命题。更为郁闷的是,不管你想不得通,人生然漫长,好在只有一次;吃饭虽然短暂,却是吃了上顿还有下顿,生命不息,吃喝不已,也就是说,“去哪里吃”这个问题不仅在饭还没有开吃前就开始困扰我们,往往是吃了一辈子,还要足足想上一辈子,生命不息,思考不已。然而,即使解决了“去哪里吃”之后,还有更麻烦的选择题:“点菜”—万幸的是,好在饭店里和街上的厕所在数量上都尚未超过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