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渑池矿难乱相调查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贾子建)

​渑池矿难乱相调查0( 12月8日,这名矿工在事故发生后,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 )

矿工们诉说的矿难经过

12月12日上午见到本刊记者时,井下管理员房金杰和领导他的北区掘进队队长阮班海已经在巨源煤矿公司门口站了3天。“前两天义煤集团的人已经给我们发了500块钱的生活费,我们今天是来讨要从8月份到现在的工资的。”房金杰说。与他们一样的工人还有四五十个,操着四川、湖北、云南各地口音的矿工堵在已被警方把守的矿区门口,焦急却又沉默地等待着,只有车辆进出时会发出一阵阵骚动。“工资其实也不多,矿上从8月5日停产到12月2日,才开工几天,算上8月的工资也不过千把块钱,可是只给500块钱谁肯走?”四川籍矿工梁志全(化名)对本刊记者说。阮班海的损失要大得多,他手下有约200名工人,是矿上的包工头之一,他说:“光风险抵押金就给矿上交了30万元,事故发生后,那些打发回家的矿工工资也是我垫付的,全算上不下50万元。”除了阮班海这样的大包工头,底下带着几十人干活的班长们也交给矿上四五万元的押金。“不交押金谁敢让你承包?今天来干活明天就不来了咋办,煤矿上都是这个规矩。”事发时在井下当班的掘进班班长张朝奎已经顾不上头晕胸闷等不良反应,加入到为自己和同班兄弟们讨工资的队伍中来。

回忆事故发生时的情况,虽然说不准具体时间,房金杰和张朝奎却都可以确定是在16点之前。“我上的8点的班,16点之前就该下班升井了。刚出来就看见南区的井口在冒烟,我赶紧跑到调度室问情况,正好有个电话打上来,说井下面出事了,快来救援。”巨源煤矿的地下矿区分成南北两个相互独立的部分,发生事故的工作面在南区,在北区工作的房金杰说他赶紧给北区井下打电话,让工人们都上来。“那时我们刚给封闭墙上打了个洞,正准备炸开,第二天打算开始正式采煤呢。南区的工期比我们要早一两天,他们已经开始采煤了。”

房金杰接到的电话正是张朝奎打来的。张朝奎所在的工作地点距离事发的采煤工作面不过200米远。“就是一阵煤尘扑过来,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就被这阵热浪掀出两米远,趴在地上。”张朝奎告诉本刊记者,煤尘冲过去后,并没有丧失意识的他赶紧爬起来查看附近工友的情况,组织有意识的工友开始自救。“那都是亲戚、老乡,不管咋样,自己受了伤也得尽量把活着的人救出去。”杨章坤就是这批最早被救出来的工人之一,他当时正在距离出事工作面大概300米的地方清巷。“就是一阵风的事,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怎么出的井、怎么到的医院都不清楚。”有关这些,仓库保管员李德利(化名)却很清楚,他告诉本刊记者:“我们的原矿主锁永峰当时也在矿上,伤员们被抬到地上后,就是他派我赶紧送到医院去的,那时候应该也就是16点多。”

据张朝奎说,出事的工作面上进行采煤作业的工人并不多,遇难人员中有六七人都是地面上的领导和技术人员。“我们的原矿长陈云峰带着义煤集团新派来的安监科长张文智、调度室主任席广守下来的时候还跟我打了招呼,没想到他们进去还没有10分钟就出事了。”张朝奎的说法也得到了房金杰的认可:“他们是头一天8点班过来北区查看情况的,他们俩从集团调过来才没几天,想熟悉一下环境。出来的时候老席还说,‘没想到这私营煤矿条件还不错,应该可以干到退休了’。”

​渑池矿难乱相调查1( 悲痛欲绝的遇难矿工家属 (摄于12月8日) )

关于矿上技术领导们的下井原因还有另一个说法:“4日开始,井下的矿工就反映煤尘太重,一两米外的地方都看不清,要求调度室浇巷(在巷道里洒水),一直没回复。7日上午8点班的时候浇了一点儿水,但是浇了水后,巷道里的温度就上来了,接着瓦斯安全检测仪就报警说安全超标。安监科长他们下来就是来看看情况,看是否停止生产。”在矿上已经工作了13年的云南籍矿工陈文祥对本刊记者说。工人们对究竟是瓦斯爆炸还是煤尘爆炸的问题还存在着争论,巨源煤矿属于低瓦斯矿井,但煤尘浓度很高。“平时下井,地上的煤尘就能飞起来1米高,煤尘浓度过高一样可以引起爆炸。”截止到12日为止,事故调查组还没有就具体事故原因发表看法。

在工人们看来,井上在班领导和技术人员的遇难是造成事故发生后诸多混乱情况的一大原因:“出了事,电话打到调度室去总是没人接,都在井下呢。”但义煤集团对于“下派的5位矿长都在焦作学习培训”的说法都给予了否定。“只有正矿长去学习了,至少当天负责安全的矿长庄振义在矿上,那天我还见到过他。”李德利回忆道。索永峰和庄振义在现场做了什么,又是何时不见的,当时在现场的矿工们都无法提供准确的情况。张文智的家就在矿区北边不到1公里的耿村,那是通往县城方向的必经之路。他的妻子向本刊记者回忆,16点到18点之间频繁看到小车出入,这在四面都是耕田的乡间显得尤为显眼。可是听到驶向矿区的救护车的声音时,已经是19点左右了。

( 12月8日,矿山救护队人员准备下井救援 )

从事发到19点多救援队伍赶到的时间里,房金杰忙的却是另一码事,他一直在帮助阮班海遣散工人。“队长说矿上领导让赶紧把工人们遣散,越快越好,我们当时北区下井也有80多个人,队长就自己垫付,按每人200块钱打发他们走了。后来发现还少了6个工人,我急得提着矿灯就要再下井去找,原来他们接到命令要把封闭墙上的洞堵上,出来晚了。”救援人员赶到时,北区的工人们早已离去,至于是哪个“领导”下的遣散命令,也成了无头案。

“藏尸”矿主与“逃逸”矿长

与媒体报道中涉嫌“藏匿4具矿工尸体在东大巷”造成的恐怖印象完全相反的是,现年43岁的巨源煤矿有限公司原董事长锁永锋在工人们眼里绝对是个“模范老板”。“他什么事都亲力亲为,以前几乎天天在矿上待着,还经常跟着工人们下井查看情况。最好的是,巨源这个矿从来不拖欠工资,每月15号,最晚到22号,肯定会开支,即使老板自己赔着钱的时候,10年了都是这样。不然,我们也不可能停产这4个月没活干、不领工钱也不走。”锁永刚和锁永峰是兄弟,巨源煤矿公司的原董事长是锁永峰,而非媒体上传闻的锁永刚。据知情人士透露,锁永刚也是巨源煤矿的主要出资人之一,但并没有担任任何职务。

13年前,陈文祥从云南来到这里采煤,经历了巨源煤矿倒手和锁家兄弟经营的全过程,他告诉本刊记者:“这个矿原来叫苏庄矿,是苏庄一个小老板开的小煤窑,没有现在这么大。锁家兄弟以前是开餐馆的,听说2001年的时候,原窑主要卖矿,他们就和认识的几个老板一起参股买下了苏庄矿和附近另两个小煤窑一起经营。但是之后几年的经营一直赔钱,原来的几个股东就纷纷撤资,最后变成了锁家独有。也就是2005年以后吧,这煤炭价钱一年比一年高,他们兄弟俩才赚了几年钱。”

杨德云(化名)是陈文祥从云南带过来的兄弟,在巨源煤矿也已经干了八九年。“这个矿上对工人确实不错。待遇可以说是渑池这些小煤矿里最高的,采煤的一班可以给两三百块钱,井下的采煤设备也特别齐全。你没有下去看看,那巷道非常宽敞,可不像有的小煤窑那样下去都直不起身子。”虽然事故调查组在调查中发现,巨源煤矿并没有对工人们进行必要的安全培训,矿上在整合前没有安监科,井下也没有必要的安全防护措施,但对于工人来讲,按时发工资已经是个相当仁慈的老板了。

“藏匿尸体”疑案也被张朝奎否定了:“因为那4具尸体是我搬到东大巷去的。”据张朝奎讲,在救援队赶到后,他和救护矿工随救援队队员一起下井施救,为了救援生者方便,他和其他工人将发现的遇难人员遗体暂时放在了东大巷。目前锁永峰已经被公安机关刑拘,但公安局相关负责人表示,并没有找到能够证明锁永峰藏匿尸体的有力证据。

“老陈”是工人们对遇难的原矿长陈云峰的亲切称谓。“他在这矿上有10年了,矿上所有事情都是他一手操持起来的,我们这个矿是煤尘高浓度矿,以前每天都要浇巷,下井前都要点名,确定人数。”房金杰回忆道,“整合以后,一切反倒都变了。”3月,巨源煤矿有限公司被义马煤业集团整合,6月左右,义煤派驻3位矿长到巨源煤矿工作,而原矿长陈云峰则被自动解职,成了“助理”,“那时候老陈就说,以后要少说话了”。

新来的矿领导们在专业能力上却让工人们颇有微词。“开工以来,工人们天天跟调度室反映煤尘浓度太高,要浇巷,可是调度室就是没人管。现在下井也没人点名了,任谁都能一个人拿着钥匙私自下去。”房金杰说。巨源煤矿所在地并没有水源,每天都要用卡车将水箱运进厂区供生产生活使用,事故发生后,工人生活区已经几天没有水电供应。李德利的怨气更大:“头两天,调度室主任居然要把炸药放到我那个放材料的仓库保管,你说那东西咋能放到仓库去,出事了咋办,他到底是懂不懂?”

8月初,巨源煤矿进入兼并整合前的查排整改隐患阶段,除了有采煤队和掘进队的部分矿工定期下井维修外,已经成为公司副董事长的锁永峰的主要精力都投在了地面设施建设上。“为了迎接整合之前的检查,公司的办公楼、库房、院墙都是新刷的,门口的水泥路面也是新修的,这4个月锁永锋一直在忙活这个。”李德利对本刊记者说。诚如他所言,在四下都是耕田,门口满是满面沧桑煤尘气的工人的对比下,天蓝色的库房房顶、白色的墙面和明黄色的院墙,一切都鲜艳得刺眼。

工人的生存抉择

37岁的杨海波在遇难前才上了3天班。“他前几年在郑州出车祸,大腿小腿被撞骨折,动了3次大手术,但是交通事故责任一直没厘清,也没有得到赔偿,治疗反而花了家里好多钱。大女儿15岁要上学,这小娃才8个月,他干不了重活,本以为到矿上去开履带工作轻松又能挣点奶粉钱,没想到才3天就出事了。”婴儿一直在怀里沉睡,大女儿站在一旁默然无语,杨海波的妻子陈岩丽欲哭无泪。土坯墙垒起的小院里,杨家的房子在村中显得有些寒酸,没有任何取暖设施的屋里坐上一会儿就会冷得直打哆嗦。事发后,杨海波的父母和妻子也曾到矿上去等消息,直到12月9日,矿上才通知到洛阳市火葬场去领取骨灰。“洛阳离这里六七十公里,我们家里也没啥经济收入,就是靠几亩地过活的农民,这条件咋去嘛。”杨海波的母亲哭诉着。至今,杨海波的骨灰还没有被领回来下葬,而善后赔偿问题也一直没人出面协调。

张文智和席广守一起在发生事故的工作面上遇难被张朝奎亲眼见证,然而张文智对于其家人来说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只是要个说法,哪怕有人来通知我们一声死了也好,席广守的尸体都找到了,他们在一起,怎么会找不到?”据张文智的妻子讲,她们母女已经多次找到矿上,可至今的答复都是“不知道”、“不清楚”。张文智从17岁就在耿村煤矿工作,当安监员当了30年。11月底,义煤集团通知他调到新整合的巨源煤矿来担任安监科长,而在这之前巨源煤矿并没有这个机构。“当安监员也就是负责工作流程中的问题,戴没戴安全帽、有没有合规操作什么的,瓦斯浓度那是专业技术人员负责的事,不能下去为什么还要下去?”女儿的伤痛中夹杂着对父亲的埋怨。

巨源煤矿到底有多少工人,义煤集团不清楚,矿上也没有明确数字。据房金杰说,事故发生后,另一个包工头手下的200人已经全部遣散,加上阮班海手下的200人,12月开工以来矿上的工人应该不下400人。“这是刚开始采,以前人数多的时候,一个区就有100多人在工作。”巷道工作中,真正采煤的往往是外地人,多数来自四川和云南,本地人往往只做些清巷、开履带、机电方面的辅助工作,上一班8小时只有60块钱。渑池原是农业大县,但人均耕地并不多,杨海波一家4口有四亩地,“只够吃饭的,挣不到钱”。已探明的6亿吨煤炭储量成了渑池经济发展的法宝,遍地开花的私营煤矿也成了当地农民打零工的挣钱手段。“钱少点就少点,也不愿意去采煤,那个危险性太大。”杨章坤说。在事故调查组统计的遇难者名单中,有5人来自四川,2人来自湖北。

陈文祥和杨德云已经把家都搬到渑池来了。“现在还没有想好要到工钱是走还是留,孩子已经在这边上学了,一个五年级,一个二年级,留下肯定对孩子好。”杨德云对于未来的生活还满是不确定。渑池境内符合开采资质的私营煤矿都已被义煤集团整合,如果不离开这里,就必然要成为义煤的员工。虽然义煤集团已经宣布,45岁以下愿意到义煤集团工作的矿工可以在参加安全培训、考核合格后继续工作,大多数矿工却并不买账。“之前要有3个月的先期脱产培训,整个安全培训要一年的时间,虽然义煤说给解决食宿,但是要考核,考核不过咋办?那么长时间还挣不到钱。”对原矿主锁永峰4个月时间的信任伴随爆炸事故而终结,对于这些工人而言,能够拿到手的现钱才是最解决问题的,4个月的休工期已经让很多人过的是吃老本的日子,积蓄所剩无几。而按照义煤的说法,要等到事故调查组做完善后处理后,再将工资打入工人们的账户。■ 乱相矿难违法犯罪调查渑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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