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奥·博塔在西溪种了一朵莲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李孟苏)
( 马里奥·博塔为“西溪天堂”国际俱乐部设计的作品 )
瑞士建筑大师马里奥·博塔(Mario Botta)个子不高,顶着一头云朵似的白发,戴着圆片眼镜,一脸精灵顽皮,让人想起木偶匹诺曹的木匠爸爸。他自诩是个手艺人,在瑞士最富有手工艺传统的提契诺州出生、长大,15岁离开学校到建筑师事务所做制图见习生,18岁做出第一个建筑设计,直到现在67岁,一生都靠手艺吃饭。
本刊记者在杭州西溪悦榕庄见到博塔先生,这是他第三次来杭州,同行者还有西班牙著名建筑师哈韦尔·皮奥兹(Javier Pioz)、罗莎·凯佛瑞(Rosa Cervera)夫妇,大师们此番行程是受杭州西溪投资发展有限公司的邀请,考察西溪湿地的自然环境和历史文化,进一步落实他们在“西溪天堂”内国际俱乐部的项目设计,并为杭州的建筑师们做一场学术演讲。
全世界有近200座文化中心、写字楼、博物馆、酒店、银行、私人住宅是博塔的作品。每到一地做设计,他必先了解当地的历史和自然状况。博塔第一次在西溪湿地这样的纯自然环境下做设计,以前他遇到的都是既有的人造环境。博塔告诉本刊记者,两年前,他第一次来西溪,还是一片荒芜,这次来变化之大令他惊喜。他说:“我相信每一个地方都藏有转变的潜能,只要你愿意听,它就会告诉你。”在西溪,他面临的挑战是把自然环境转化成文化环境,他要在脑海中储存杭州、西溪当地的文化记忆。博塔是提契诺学派(Ticino School)的代表人物,他和该学派很强调这一点:“每一项建筑作品都有它相对应的环境,在设计建筑时,其关键是考虑建筑所辖的领地。”他为瑞士小村子设计过一座塔玛若山顶教堂,教堂建在岩石之上,旁临深渊。他安排了台阶、桥、拱、步行道,形成庄严的步行系统,又在上部伸出通道,伸向提契诺山,走在上面犹如云端漫步,灵魂与外部世界之间似乎也搭起了桥梁。
博塔的设计向来维护当地文化、自然特征,表达了对历史、环境、能源、生态的热切关注,这正是“西溪天堂”找他做设计的重要原因。“西溪天堂”是西溪湿地二期保护工程的一部分,融合了中国湿地博物馆、国际俱乐部、精品商业街、酒店式公寓、产权式酒店,开发者的目的在于打造一个“国际旅游综合体”。但开发者力图最大限度地保留湿地原貌,不希望破坏湿地的水系、鱼塘肌理和千年文脉。在为“西溪天堂”寻找建筑师时,除了博塔和仿生建筑先驱哈韦尔·皮奥兹夫妇,还请来矶崎新、戴维·奇普菲尔德(David Chipperfield)、斯蒂文·霍尔(Steven Holl),都是擅长将建筑糅入环境的高手。博塔向本刊介绍,他为“西溪天堂”做了一个不大的作品:在绿色的大庭院中间,放置了一个椭圆体,仿佛一朵浮在水面的睡莲。为了与水面结合,他在椭圆体西面进行切割,引进湿地的流水,覆以玻璃屋顶,做出半开放式花园。
博塔说他的设计思路来自他的家乡提契诺。提契诺是瑞士南部的一个州,北靠瑞士境内的阿尔卑斯山脉,南部和意大利接壤,历史上和意大利米兰地区联系紧密,当地的官方语言和日常用语都是意大利语。因此提契诺地区的整个文化背景和风俗更偏于意大利,而不是瑞士的德语区。博塔就只说意大利语。瑞士本身有复杂交叉的语言,世界主义的传统很悠久,这也反映在提契诺的建筑师身上。他们生活在意大利语区,大多数却是在德语区的苏黎世接受的建筑教育,受到了南、北方文化的双重熏陶。加上提契诺一带地形多变,土壤、石料种类丰富,为建筑师的实践提供了极大的可能性,因此提契诺的建筑师在中世纪就享誉欧洲。到20世纪70年代,提契诺学派兴起。提契诺建筑完美结合了意大利理性主义、瑞士独特的田园牧歌风情、提契诺当地的工艺水平,在本土文化和景观背景下创造出了与地域和传统相符合的经典建筑。博塔是这一学派的代表人物。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支文军对博塔深有研究,他评论:“博塔作品的形体(立方体、圆筒形、塔形)、材质,以及有关的象征性,总是将观者带回到提契诺的自然风貌中去,体验着乡村环境和高雅形式的美妙结合。”
( “西溪天堂”项目之杭州曦轩酒店夜景效果图 )
博塔告诉本刊记者,虽然18岁他就设计出了第一个作品,但他的职业生涯开始于为大师勒·柯布西耶工作。博塔出生于1943年,柯布西耶于1965年去世,博塔是仍在世的与柯布西耶共事过的少数几位建筑师之一。他上中学的时候不是乖学生,几乎不上课,只在期末时回学校参加考试。15岁他开始做学徒。1964年,他到威尼斯旅行,决定进入威尼斯建筑学院学习,以免浪费自己的才华。恰好柯布西耶接下为水城设计一座医院的单,为此专门成立一间工作室,博塔便进了工作室为大师工作。他的运气很好,柯布西耶的设计完成后,他又得到机会为另一巨匠路易斯·康(Louis Kahn)工作。而大师卡洛·斯卡帕(Carlo Scarpa)是他的老师,指导他写出了毕业论文。
博塔说,他的家乡保留了优雅的手工艺技术,盛产石匠,输出到瑞士和欧洲各地。这些石匠的建筑风格低调谦逊,又有英雄史诗般的规模,他做的很多设计都具有这种风格。柯布西耶也是从瑞士一座小山城走出来的,那里出了众多钟表匠和雕刻匠。博塔遇见的是晚年的柯布西耶,此时的柯布西耶越发高深莫测。他在威尼斯设计的医院像是精神栖息之地,称之为现代修道院更合适,内部空间布满水面反射进来的光线,安静祥和,在其中人除了病体得到治疗,内心、灵魂似乎也被安慰和治愈。柯布希耶去世40多年了,在博塔的设计中仍然能看到他的影响。
( “西溪天堂”项目之杭州悦椿度假酒店夜景效果图 )
博塔的设计分为精神的和世俗的。他在韩国首尔设计的教宝大厦,像块集成电路板,带着扑面而来的野蛮、粗暴、无情;在为上帝而建的教堂里,却充满天真和顽皮。博塔设计了很多宗教性的建筑,是世界上唯一一位设计过天主教、犹太教、伊斯兰教教堂的设计师。他的教堂代表作是都灵的桑多·瓦尔托教堂(Santo Volto)。教堂建在城市边缘废弃的菲亚特汽车厂址上,有红砖的外墙,没有尖顶、拱门的刻板元素,像个车间,暗示它原本是工厂的前世,也体现出对历史、自然的敬畏。“建筑是历史的体现,它描绘出一个时代的希望和矛盾。”博塔说。他没有拆掉遗留的7座烟囱,而用附加建筑把它们连成一圈,贴上红砖,改造成教堂的高塔,仿佛荆棘头冠。教堂里的一面墙上,博塔用石头、木材和光线,做出三维效果的耶稣头像,美得震撼人心。他的教堂是天堂和尘世之间的过渡空间,人在里面当了主角。
博塔说他从柯布西耶那儿学到了一点:建筑师能够对社会产生深远的影响。他坚信建筑是庄严的所在,即便设计商业建筑,也力图注入教堂式的情感,营造某种精神归宿。他对本刊记者说:“直到今天,我仍然相信,造一座房子的过程可以解决身份迷失的问题。消费主义让文化扁平化,让世界遍布迪斯尼式的建筑。从这个意义讲,建筑更关乎民族性,也就是本土文化,甚过于审美。”但博塔毕竟不同于柯布西耶,他身处全球化的时代。他比柯布西耶成功的一点在于,他的建筑既满足了需要有地方祈祷的人,追求普世化文明和审美的人也很满意。最近15年,博塔集中做了一批公共建筑。有趣的是,很多开发商是看中了博塔设计的教堂才找的他。他个人也相信赌场可以和灵修场所一样设计得好,“二者都能带给人们一种感觉——他掌控了世界”。
( 瑞士建筑大师马里奥·博塔 )
路易斯·康洞悉技术发展的局限性,他告诉博塔,建筑要尽量简化,要回归本质。博塔回忆,1969年康与他共同设计威尼斯的一个展览会。康不会说意大利语,博塔不会说英语,两人只能通过翻译沟通交流,但是有一个问题博塔无需翻译就从康那里得到了答案。他问:“建筑应该是什么样的?”康回答:“它不是你想要的样子,而是你感觉它应该成为的样子。”在后来的设计生涯中,博塔有了自己的理解,建筑应有助于提升人们的生活质量,抵御日常生活带来的紧张、焦虑、矛盾,让人们对生活心怀感激。他引用海德格尔的一句话:“人只有适应了他所在的空间才能生存。”因此,建筑应该多提供视角让人们了解他的空间,你越能够掌控身边的环境,就越觉得舒适。
博塔的建筑有古典几何的造型,多以红砖做外立面,上面有窄缝、小窗做装饰,朴素又唯美。他的启蒙老师蒂诺·卡洛尼称赞他是“运用墙体语言的大师”。支文军说:“博塔在墙体上精心切口、开设小窗,在角部保持墙的完整,从而描绘出建筑的坚固性、内向性,使城市和乡村变得整洁而优雅。切口和小窗有利于光的组织和交换,有时又利于限定空间。”自然光线是博塔惯用的建筑语言,他巧妙地利用自然光影在室内塑造空间和诗化的风景,比如他在多个教堂里用建筑材料和光线构成的耶稣像。为了让光线更好地进入室内,他的建筑基本上都精确对称,在屋顶的中央对称布置天窗,主要活动空间也安排在平面中心部位。人体是中心对称的,建筑采用中心对称会让人感觉更自如。
( 韩国教宝大厦 )
再看他为“西溪天堂”国际俱乐部的设计,一个椭圆的建筑。“圆”令人想到“穴”,体现了对原型和起点的探求。“圆”保证了平衡,“人们不喜欢改变他们已经熟悉了的平衡”。如果俯瞰,这栋椭圆建筑像朵莲花,有宗教带来的宁静,又和江南的水、绿色等元素结合在一起。“这不是在老城区单独设计一幢建筑,要它适应周边的人造环境。我没有刻意把它设计成莲花的外观,也不要求它一定反映、体现本地文化,在西溪这样的环境里,建筑要和自然进行对话。”外墙砖,是用中国江南特有的陶土烧制而成的。“我喜欢用当地特产的材料,因为建筑是从地面造起来的,不是汽车那样的机器,它要和大地协调。陶土是自然、简单、原始的材料,能抵抗日照,很经济,颜色也好,能制造古老的感觉。人在建筑里活动,少不了去触摸建筑材料,陶土让人感觉舒服。”博塔还用陶土在外立面上做出可调式百页,以控制自然采光,确保室内舒适度。他说:“这栋建筑不大,但我仍要赋予它伟大和庄严,并证明朴素的设计同样具有力量。”■
( 意大利都灵的桑多·瓦尔托教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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