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的异想世界
作者:钟和晏( 身穿和服的田名网敬一(中),和服上的图案也是他的作品 )
金鱼的故事
对田名网敬一(Keiichi Tanaami)和他的作品最直接、最本能的联想是金鱼,这几乎已经是一个纠结着的主题。将近50年以来,他反复描画着被变异了的金鱼形象,这种有着特殊的身形姿态、作为富贵象征的人工养殖鱼,在他笔下变得奇形怪状并且“背负上了人间的业障”。
日本的金鱼大概是500多年前从中国传入的,据说最初只有和金、琉金和出目金3种。现在,红色及红白色兰寿是受宠爱的金鱼,全红的叫“素赤”,红白分明的叫“更纱”,兰寿游姿雍容、不急不缓,也是金鱼之王。
小时候,田名网敬一的祖父非常喜欢金鱼,家里有个一面墙那么大的鱼缸,里面养了不少大个头的名贵品种。他经常在金鱼缸旁边玩耍和写作业,学校以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鱼缸旁边度过的。
每次当他靠近鱼缸,那些身形华丽、色彩斑斓的金鱼有所感觉,就摇头摆尾地从正面向他游过来。
( 《盆景假日》 )
“你们可以看到,我画的金鱼基本上都是正面的。在日本,金鱼几乎都是从侧面画的,中国画中大部分也是侧面或者从上面俯视的。”说话的时候,他正穿过深圳华侨城洲际酒店的大堂,那里刚好有一面墙是以长长的玻璃缸作为装饰的,里面有些不起眼的小金鱼在游来游去。不过,他还是饶有兴趣地停下来,看了一会儿。
关于金鱼的童年记忆,从温馨变成恐怖是在“二战”接近尾声的1945年,由于美军大空袭,东京被炸成一片废墟。9岁的田名网敬一和家人躲在自家的地下室,有个缝隙可以看见上面的鱼缸。炸弹投下来,爆炸的强光与街上的火光映到鱼缸上,反射出一条条“水泡眼”游弋的身姿。
( 《欲望的隐晦目标》 )
“对我来说,金鱼不是什么可爱的东西,谈到恐惧感,我的头脑中就是这样一幅景象。”田名网敬一对我说。
在深圳华·美术馆,总共三层的展览空间被用于展示这位视觉艺术大师半个世纪以来的异想世界,名为“游走·混沌界”的个人回顾展包括用丙烯酸颜料画在帆布上的画作、招贴、玩偶和实验影像等,几百件作品连同绚丽的画面混杂着映射出他的内心幻象。其中,金鱼作为主人公反复出现,一个从正面描绘的基本形象是红绿相间的鱼鳞连同圆鼓鼓的身体,被转化成一个人椭圆形的脑袋,一对柔软的金鱼尾巴飘荡在脑袋后面。
( 由日本的家纹拼合而成的图像 )
“金鱼人”与不同的身体造型组合在一起,有时候,他变成肌肉强健的男子。《爆炸时刻》中,金鱼和一位穿粉红色裙子、乳房丰满的少女形象叠加,少女长着一对蓝色的金鱼眼,那种凄苦的滑稽表情几乎让人忍俊不禁,但是仔细看下去,又会有悲伤的感觉浮起。
无论如何,他/她都会有一双青筋突起的双手,长长的指甲上却涂着鲜红欲滴的红色甲油。这双苍老的手偶尔会捂住鼓起的双眼,好像是不忍凝视。
( 《田名网主义》 )
“交错着混乱的凄惨呻吟,被映射出极限状态的景象是人间堕落的崇拜,死亡与毁灭的臭味与精神的净化一起漂浮着。”就像日本评论者深泽庆太(Keita Fukasawa)用他似乎不太通顺的倒装句所评价的,“奇特形状的机型与重叠交配、混杂着曾经缠绕的记忆,反复描绘出这些记忆,成了持续追求奇想的田名网先生的人生。两者之间的维系超越了时空,描绘出无数的轮回。”
视觉浓度
( 《一个完美的粉红色日子》 )
好像另外一种视觉轰炸一样,田名网的画面异常浓烈密集,红、蓝、金、橙、黑甚至荧光黄、荧光粉红,往往是最猛烈、最绚烂的原色,构图几乎没有一点空隙。策展人宋博渊以“视觉的纯度、浓度和感度”分析说,“田名网作品很浓烈,聚集了很多东西,除了色彩感非常绚烂之外,更多是有一种浓度在里面。如果用感度来解释,就是作品很耐看,看很长时间都觉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这种华丽的背后有他造型的纯度,也是一个人个性表达的日常修炼”。
宋博渊现任深圳陈绍华设计公司的项目总监,他1999年去京都造型艺术大学留学,曾经是田名网敬一的研究生。“当时,先生是京都造型艺术大学信息艺术学部的学科长。他家在东京,我们学校在京都,他每个星期过来两天给学生上课。”
( 《观音》 )
宋博渊记得田名网东京的家很普通,妻子把房间打扫得很干净。他自己的房间里有个封闭的小空间,也是他每天一个小时的冥想空间。那段时间内,他不受外界干扰,回忆过去的经历以及他的梦境,然后把那些东西画下来,作为构思新作品的资源。
田名网也曾说过,他的生活其实挺枯燥的,也是因为枯燥,所以喜欢妄想和冥想,想兴奋了就开始画。他过着极其规律的生活,有时上班前去旧书店淘点旧书,十八九点就离开办公室了。他没有手机,在日本,很多设计师都不用手机。
( 《观音》 )
1975到1985年,田名网是美国《花花公子》日本版的艺术总监,当时,日本市场几乎还没有A4大小的杂志。1975年《花花公子》那本创刊号发行达到100万册,开始印了70万册,因为销量好,发售两天后又补印了30万册。“花花公子风暴”冲击了日本杂志的设计,从那之后,很多女性杂志开始采用大版面、色彩丰富、视觉冲击力强的呈现方式。
在田名网自己的解释中,他作品的视觉浓度多少与他的家庭背景有关。他1936年出生在东京,家里在市中心经营一家和服布料批发的商店,从小被包围在各色绚丽的面料、色彩和图案之中。他记得附近一家名为高岛屋的百货商店,能看到各种高档商品,屋顶的儿童游乐园有大象和小丑。当时,百货商店是一个近乎节庆的场所,一家人总是会穿戴整齐去那里。目黑区还有一个名叫“雅叙园”的综合性婚宴礼堂,共有200多间镶嵌着螺钿浮雕、绘着美人画和游乐图的华丽房间,由于奢华,它被称作“昭和的龙宫城”。
有时,他的作品被评价为“迷幻式图像”,一开始,这多少与上个世纪60年代依靠LSD改变意识而产生的视像幻觉运动有关,那个交织着越战、黑人运动、女权运动和野外摇滚音乐会的动荡与激情年代,当时美国人的平均年龄大概是40岁左右。
从60年代后期《No More War》的反战海报到70年代为身穿玛丽·匡特(Mary Quant)迷你裙的英国超模Twiggy来到日本所做的招贴,他的作品起到把美国波普艺术引渡日本的作用。
“游走·混沌界”展览是由华·美术馆和陈绍华设计公司联合举办的,公司创始人陈绍华对我说,“日本在20世纪60年代发起的创造性思维运动,造就了一大批大师级的人物,设计界的杉浦康平、龟仓雄策、横尾忠则等都是那个时代非常棒的艺术家。最终,形成崇尚创新的社会氛围,因循守旧、模仿的东西会被人耻笑”。
“可是我们至今没有这样的氛围,我们只提实用性的、急功近利的创意产业。我觉得根本的问题是用什么样的方式和主导思想,能够让各个行业变换一种思维方式,这是一个国家国力的根本源头。”陈绍华说。
别有洞天
田名网敬一大概1980年左右第一次来中国旅行,去过北京、上海、苏州等地。在苏州园林里,他注意到一些拱门和窗户大多是葫芦的形状。“在我看来,葫芦门窗的另一面可能就隐藏着另外一个世界,它是象征性的东西,把现实世界与理想中的精神世界分隔开来。”
后来,他的想法在他读到的“葫中仙”的中国传说中得到了某种印证。汉朝时候有个卖药的仙人带着葫芦走南闯北,白天卖药,到了晚上会把自己变成一团气缩到葫芦中。表面看来一个很小的葫芦,其中隐藏着壮丽的神仙世界,整个宇宙都可以容纳于其中。葫芦连同中国年画中的童子形象开始出现在他的作品中,五六个童子围着一个红色的大葫芦,窥视着其中的奥妙。
台南昆山科技大学视觉传达设计系助理教授曾熏仪曾经是跟随田名网敬一7年之久的学生,以中国的多义图形为题获得博士学位。她告诉我当初决定拜师田名网门下的原因:“我偶然在京都的书店看到介绍田名网老师的书,他的色彩运用让人震撼。视觉上开始觉得有点乱,其实用色编排都是细心安排过的。作为中国人,我看到他的一些视觉要素很有亲切感,有些是中国古时候的吉祥图案,可是经过他的画笔,好像完全变了一个样。”
曾熏仪向我描述田名网的工作方法:“整体构图都是他自己画的,他不会用电脑,都是手稿,然后贴色标让助手上色等。基本上是他完成手稿,只是电脑技术部分由助手来做。他好像随时都在画,随时都有想法,而且速度很快,一张画稿大概10分钟不到。通常一部几分钟的动画,他需要画1000多张画稿。”
在指导学生作品时,田名网说得最多的是,“其实不需要想太多,就是凭着感觉去做。只要跟着感觉走,就会做出最好的东西”。
阅读田名网对自己作品的一些解释性阐述,很像是看某个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具体案例。除了和金鱼有关的战争创伤性记忆外,还有青春期的窥视经历。年少时在家里收藏室中违背母亲“不得入内”的规定,偷看叔叔留下的收集物,其中包括一堆性感女明星的裸体照。
在《田名网心理体验》中,右下角坐着一个捂着双眼的小男孩,尽管如此,还是有3只眼睛从手指的缝隙滑落出来。男孩眼前,漂亮胴体的女孩叠加在一起。他的作品里,几乎都有裸露的女性身体分布着,只是经常被安上怪物的脑袋而变得让人啼笑皆非。
直到近些年,这样的窥视行为还在继续,70多岁的田名网的观看地点是东京涩谷中心的一家面包屋的二楼,由玻璃窗俯视下面的街道,那里经常会聚着一帮穿校服的女高中生,有着极其怪异的妆容和服饰。“她们会把脸涂得黑黑的,感觉像妖怪一样。我觉得很有趣,有段时间,大概每天都会去观察她们一次。”
现在,这些涩谷高中女生版本的千手观音菩萨像“KANNOOON”就摆在一楼展厅里的白色底座上。这些体态丰满性感的“观音”带着色彩绚烂的金鱼帽子端坐在莲花座上,或者身穿天蓝色的校服,表情无辜地把她们的大腿高高抬起。她们睁着金鱼一般的大眼睛,却有白浊的眼泪静静地流下来。
田名网主义进化论
三联生活周刊:你这次展览的名称是“游走·混沌界”,这背后的想法是什么?
田名网敬一:其实这个名字出自宋博渊,他想了几个名称,我觉得这是最好的,基本反映了我作品的感觉和氛围。因为我想反映的是现实之外的空想世界,混沌界缺乏理智和秩序,有各种各样的想法、视觉图像混杂在一起。我想现实之外,还有每个人心中的世界,这个世界只有自己知道。
三联生活周刊:直到现在,金鱼在你心中仍然是恐怖的象征物吗?
田名网敬一:我现在作品中也有很多金鱼,内心的恐怖感和金鱼重叠在一起只是其中的一层,还有我对金鱼的喜爱和研究。金鱼是人造的、不自然的东西,有华丽的外观。日本文化通常喜欢自然原态的东西,而我相反,喜欢中国通过人工外力因素创造出来的形态,金鱼是其中之一,就像苏州的庭园,它是属于现实之外的。
三联生活周刊:你更偏爱中国园林这样的人工化产物?
田名网敬一:日本庭园是一个减法的过程,用庭园来表现自然,把自然浓缩到庭园中,去除多余的东西,表达的是简洁之美。中国的庭园加入很多人工的东西,构筑一个非常奇幻的世界,可以从各个角度看到不同的风景,体验到不同的感觉。日本的庭园基本上是从一个面去看的,就像看一幅画一样。日本人的一些个性可以从中看出端倪,经常有种很暧昧的表达方式,从古以来基本上生活在小集团范围内,在这个小范围内大家互相扶助,形成了一个个的圈子,就像今天的政治圈以及经济圈的氛围。所以,很多日本人只注重自己内部圈的和谐与平衡,很难与外界进行沟通,我觉得这是不太好的。
三联生活周刊:你有一件有趣的作品是日本的家纹拼合起来的?
田名网敬一:这是我为一本专门介绍家纹的书做的封面和内页设计,我用四五个家纹拼在一起,组成新的图像,那里面大概有五六十个家纹,都是这样拼合而成的。在日本,家纹也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东西。从古到今,很多家族都有自己的家纹,它是不断变化的,比如年轻人结婚之后,新的家庭会把过去的家纹结合,变出新的家纹。家纹承载了一个家族的力量,其实是地位的象征。日本文化研究者认为品牌的概念和LOGO系统最早出自家纹的概念,就像路易威登一样,西方人从这种家族象征中得到了启发,用到商标以及品牌中去。
三联生活周刊:有一些元素会在你的作品中反复出现,比如从嘴里和眼睛里喷出的光柱和光线,这背后的寓意是什么?
田名网敬一:那些发射的线其实也是来自我的战争记忆,美国B-29轰炸机在东京上空,日本军队在反抗,用探照灯打上去,无数飞机飞过来,虽然很恐怖,但是也很漂亮。到现在,讲到光的时候,这种体验还会浮现在我的头脑里。我觉得光线不单是光线,“二战”时希特勒发表演说,他的背后也有好多射灯发出光线,这是权力的象征。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主要还是用光来代表权力和力量?
田名网敬一:在神话中,神的背后都有这种光芒,日本漫画中也经常有这样的表现,出现王子、明星或者异常漂亮的女子的时候,后面就有很多光,我是想把这种手法融入我的作品中。
三联生活周刊:看到你的千手观音的形象还是挺吃惊的,把一个佛像和性感的涩谷女生形象合二为一?
田名网敬一:千手观音是神,每只手里都拿着东西,对普通民众来说是幸福的象征。我并不是要造一个神,只是借用神的形式去表现街头普普通通的女孩子,用神话来体现民间的生活。千手观音是神的存在,涩谷女生脸画得黑黑的,在日本社会看来是挺俗气的,这两者其实很对立,我有意识地把她们结合在一起,这是我想要的观音。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你特意在展览上播放了《般若心经》的动画片?
田名网敬一:因为是在中国举办的展览,《般若心经》是从中国传过去的佛教书籍,我特意创作了这个动画。其实我对佛教的研究不深,不过一般日本人都知道《般若心经》。从古代到现代,日本一直有写经的传统,经书不是通过印刷的,而是僧人用毛笔的抄写来复制和传播。写经其实很有意思,有时候,我在情绪不稳定的时候会写经,奇妙的是,把《般若心经》这200多个字抄完之后,就会觉得心里非常平静。
三联生活周刊:你现在对于个人生死抱有怎样的态度呢?
田名网敬一:谈到生死,日本传说中有种迎接的死神,人在死亡的时候,他会从天上下来迎接你去天堂,那是很快乐的场景。其实每个人对死亡都有恐惧感,很多家庭把他的画像挂在家里,软化自己的恐惧之心,我在家里也挂了这张画。在我看来,生和死是一体的,正因为有死亡,才有生命的存在。就好像我的作品中有情色的内容,情色也是正常的人的欲望,让人感受到生活的快乐。
三联生活周刊:“田名网主义进化论”这个演讲标题,进化是否表示你在不断变化?
田名网敬一:从过去到现在,我对新潮的事物一直不怎么感兴趣,相反,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和经历,蕴藏着我创意的内源,它们已经提供太丰富的内容,很多东西我还没有来得及挖掘。我是用这样的方法在作品中揉入新的东西,这才是我的进化过程。把过往的记忆通过创造进行编辑,让自己的过去和自己的未来产生一种接连。■(文 / 钟和晏) 混沌陈绍华异想世界艺术金鱼三联生活周刊金鱼批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