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销瓷,海上遗踪

作者:李晶晶

外销瓷,海上遗踪0( 马晓暐 )

园林与外销瓷

1989年,马晓暐离开北京,到美国继续攻读园林设计专业。他第一次看到纽约中央公园的时候,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与亲切。他在接受采访中告诉本刊记者:“与中国园林太相似了。纽约中央公园是弗雷德里克·劳·奥姆斯特(Frederick Law Olmsted)和卡尔伯特·沃克斯(Calbert Vaux)两位风景园林设计师设计的。早年沃克斯曾在英国接受建筑培训,纽约中央公园的设计强烈地受英国自然山水园的影响,而英国的园林设计又受中国影响很深。”此后马晓暐对中西方文化、中西方园林的相互影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最早,我是研究中国园林在西方发展的过程,发现瓷器在这个中间起到了很特殊的作用。”

17~19世纪中国的生产作坊为了迎合欧洲市场对异国情调的爱好,在外销画、丝织品、刺绣、瓷器、壁纸等物品的装饰风格上,强调“中国情趣”,多以人物、山水风景为主题,或直接采用欧洲客户提供的样本,满足欧洲人对中国的想象。“在这些外销艺术品中,数量最大、最吸引人的就是瓷器。”马晓暐告诉本刊记者,“西方人除了对这些中国瓷器的品质感到惊讶,也对上面描绘的中国人特殊的天人合一的生活方式产生向往。他们发现,原来人还可以活在这种山水之间,树可以是歪的,房子可以在水边上。”欧洲人非常想过一种理想化的中国式生活,于是开始模仿,不仅仿造瓷器,还模仿瓷器上所绘的中国园林。大型不规则的园林诞生,中国风格的宝塔与凉亭在18世纪的欧洲园林中随处可见,“这是中国园林影响西方文化的一个起源,而外销瓷在里面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也是一个巧合,和我的专业紧密相关”。

马晓暐于是开始通过专业书籍和参观博物馆实物,尝试着去接触外销瓷:“最开始我也是从一个广泛的收藏入手,各类外销瓷都有,后来逐渐转向集中收藏纹章瓷和西洋题材瓷”。外销瓷的规模非常庞大,据考证有6000多万件出口到欧洲和美国。其中大部分是实用瓷,纹章瓷和西洋题材瓷为定烧,数量少,价格昂贵,“当时定制一个盘子需要1英镑,十八世纪中叶时一套瓷器116件(60个平盘,24个汤盘,13个大盘,8个沙拉盘,1个大长盘,2个烤肉盆和托盘,2个装调汁的船型盘,4个盐罐),需要的费用是普通老百姓无法奢望的。贸易公司却不屑一顾,再贵也无法和几十万件瓷器或茶叶相比,于是允许船长当私活来做。当时整个欧美大概定制过8000套左右的纹章瓷,而这里面的3/4又是由英国人定制,这是有确切记载的。”

“我觉得纹章瓷和西洋题材瓷它本身非常独特,往往是中国式样、外国题材,或是外国式样、中国题材,中西文化在瓷器上有一个结合点或碰撞点。它远比一般的实用瓷和中国题材瓷要鲜明。”马晓暐有一件乾隆十八年(1753)的人物盘,中国传统的墨彩描金,盘沿绘以常见的草叶纹图案,中心画面却是耶稣受难的场景。明晚期传教士把基督教传入中国,并迅速普及。到乾隆时期,许多传教士在朝廷任职。当时中国工匠画这种瓷器已是轻车熟路,盘中画面气氛、布局极好。这些存世的精品瓷器大多完好如新,因为绝大多数并未用来做平时日常生活之用, 而是在瓷器柜中陈列用以炫耀身份和地位。

外销瓷,海上遗踪1( 雍正三年至雍正八年,法国国王路易十五定制的青花矾红描金纹章大盘。该盘属于典型的“伊万里” 瓷 )

中国的瓷器到了18世纪,也强烈地受到西方的影响。中国人用毛笔和墨在瓷器上模仿西方铜版画的效果,同样达到了西方铜版画笔触的精确。西方的油画也在这个时期传入广东,出现了“定制油画”。在引入新的绘画方式的时候,会发现这些“定制油画”的题材,又多是美国和英国开设在广州进行陶瓷贸易的商行或加工厂。“为什么英文中,常常以‘canton’(广州)一词代表中国出口陶瓷,代表陶瓷最普遍的风格,甚至代表所有中国出口商品,这也是和广州作为当时中国重要出口地有关。”马晓暐说,“英语‘hong’是专为设于广州的英美贸易商行或加工厂而诞生的,是当时直接从粤语的‘行’发展过来的。”

瓷器的价值最初也不被欧洲商人看中,只是作为压舱货品运往欧洲。原来海运的船都是木制的,如果没有一定的重量,无法航海远行。瓷器有足够的重量,所以就变成了很好的压舱货。那时候出口最大宗的商品是茶叶和丝绸,这两样都有高附加值,瓷器占了不到10%的比例。说到压舱,马晓暐讲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现在上海的大闸蟹蟹苗是荷兰回流的,清朝末年上海开埠后,除了使用瓷器来压舱,还要往船舱注水。荷兰的很多商船都是在江浙一带停靠,大闸蟹的蟹苗就这样一并注入船舱到了荷兰,在荷兰的港汊里生存。后来研究大闸蟹的人发现在荷兰的中国人吃的大闸蟹特别地道,再一看基因还特别正宗,国内的蟹反而串种了,然后研究人员去荷兰把大闸蟹的蟹苗再给引进回来。”

外销瓷,海上遗踪2( 乾隆十八年,按照欧洲画师提供的画样绘制的墨彩描金人物盘。画面为耶稣受难场景,边缘装饰为乾隆中期外销瓷中常见的草叶纹图案 )

但是随香料、丝绸运抵里斯本与阿姆斯特丹的数量众多的瓷器,受到欧洲尤其是法国、德国上流社会的青睐,纷纷购进收藏,高利润使得中国瓷器开始越来越多地输入欧洲,有记载,丝绸的利润在100%,而瓷器则高达100%~200%,终于在17世纪瓷器的输出达到惊人的数量。

收与藏

外销瓷,海上遗踪3( 乾隆二十四年至乾隆二十九年,为荷兰德赫利家族烧制的粉彩描金纹章盘。通盘除纹章之外无任何装饰纹样 )

2001年,马晓暐回到国内,定居上海。随着他一起回来的,还有那些收藏了10多年的外销瓷。对于收藏的来源,马晓暐一直非常谨慎:“主要是从认识的一些爱好者、拍卖会还有古董商朋友,从自己比较相信的渠道购买。”马晓暐从来不会在一般的渠道上收东西,他说,东西要不是很差,就是假货。这几年上海、广州都开始出现仿造,然后用很廉价的价钱卖到国外,现在西方市场上也出现了仿冒的纹章瓷,原来是没有的。

马晓暐有一件雍正三年至雍正八年,法国国王路易十五定制的青花矾红描金纹章大盘,典型的“伊万里”(Imari)风格,上面有路易十五的王徽。“这是很多年前巴黎的古董商朋友出让给我的。我们认识很久,每次有难得一见的精品时,他都会帮我留下。这个盘子太难得了,皇族的纹章瓷市面上能见到的很少,大部分在博物馆,少量的在收藏家手里。当时在他店中,我俩都认为该与这个盘子合影留念。”纹章瓷覆盖了欧洲贵族生活的方方面面。路易十五定制的纹章瓷是一整套,从洗手的手盆、男人剃须后接胡须的盘子到坐便器,甚至包括女性的净身器,无所不有。

外销瓷,海上遗踪4( 乾隆四十九年,为欧洲市场生产的五彩葡萄纹人头杯。该杯取材于英国本地的瓷器造型 )

1830年以前的中国外销瓷,分为两个大的市场:一个是欧洲,另一个是美国。欧洲外销瓷的时间在16世纪中叶到18世纪中叶,美国市场绝大部分是18世纪上半叶的。“一二百年的时间,外销瓷应该说是根深蒂固地融合在西方人的生活方式里。我在美国生活了12年,是一个比较长的生活周期。在波士顿很多朋友家里,都可以看到摆放着老人收藏的道光、嘉庆年间的外销瓷。”

“国外外销瓷流散出来大致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家族后代散出来的。”马晓暐告诉本刊记者,“比如17世纪定制的,到了19、20世纪,经过战乱,很多东西残缺不全,一套瓷器可能就剩下二十几件完整的,十几件残缺的,后辈孩子可能就不要了,会一次性处理掉,让古董商拿走。我在美国的一个朋友,他就认识这样的后人,这位后人属于什么时候缺钱了,就拿一件东西出来卖,拿几千块钱,过几个月又缺钱了,又拿一件出来卖,绝对的败家子。”

“现在收藏外销瓷的群体在国内基本没有,国外也非常小众。国外顶级的外销瓷专营古董商只有10家左右,但是他们的客户群是特别专一的一群人,中年人,品位都非常高,没有太多的商业目的,更多是精神追求。收藏家越来越少,他们现在都是古稀老人,年纪很大了,一旦去世,东西就会被后人成批出售或拍卖,这是流散出来的另一种情况。”今年1月份,纽约苏富比做了一个外销瓷专场拍卖,287件拍品全部来自美国著名的外销瓷收藏家埃丽娜·戈登(Elinor Gordon),她从1955年开始收藏到2008年,从未停下对外销瓷的收藏和研究。1977年埃丽娜·戈登出版的《中国外销瓷收藏》(Collecting Chinese Export Porcelain)原是为她的藏品在William Penn Memorial博物馆的展览而写,结果没想到这本书填补了当时中国外销瓷收藏的研究空白。2009年7月埃丽娜·戈登去世,6个月后藏品随即被拿出来拍卖。

拍卖的物品一部分会被博物馆购入收藏,绝大部分则流入到古董商手里。马晓暐说:“一般拍卖结束不久,很多东西就能在古董商那里看到。”马晓暐现在收藏的速度减慢,他说:“市面上能收到的好东西越来越少,进入博物馆的不可能再出来,收外销瓷这块的藏家,只要活着的,基本不会出售藏品,而我追求的是有特点的精品。”马晓暐有一套非常有意思的康熙时期的西洋题材瓷。瓷盘烧造的时期正赶上荷兰炒股成风,所以很多人炒股发了财,那套瓷器上面把人画成小丑,手里面拿着股票,上面写的都是疯言疯语:“我发了,我发了,我股票又涨了。”“讽刺当时人们那种癫狂的状态。这是西方人在中国定制的,但是反映的是当时荷兰的社会现象。”

中国人对外销瓷的了解相对很弱,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外销瓷也是极其有限,这几年征集了一部分,又搞了几个展览,才增加了这样一个陶瓷品种。今天在中国所有博物馆都很难见到这种外销瓷。上海博物馆去年收到荷兰收藏家倪汉克捐赠的93件明清外销瓷,算是填补了空白。民间这方面的收集也非常少,多以中国题材、中国风格为主,研究还是集中在青花。

而西方很早就有大量的关于中国外销瓷的著作和研究公布。“西方人的研究和我们不太一样,他们下笔的内容都是有佐证的。比如每一件瓷器上的徽章是哪个家族,家族定制瓷器的年代,婚姻关系,会详细到每个人的名字,时间具体到哪年哪月,贸易过程,船的名字、船长的名字等都会有记载。”马晓暐用他收藏的一件纹章瓷对本刊做了说明,“这件烧制于1760至1765年间(乾隆二十五至三十年)的粉彩描金纹章盘,是荷兰德赫利家族定烧的。通盘除纹章之外无任何其他装饰纹样,胡博特·约翰·德赫利曾于1740至1750年在东印度公司工作,1763年返回荷兰。这个是在西方关于纹章瓷的书中能够查到的。”

马晓暐对收藏外销瓷有自己的感受,他说:“了解了来龙去脉才能看出自己文化的优点,看出西方文化演变的手法。另一方面可以看到差别在哪里,哪些是我们自己的基因,哪些是外来的,你可以清晰地分辨。所以我在设计上可以很明确地知道需要什么。”

马晓暐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去收集、研究它们。他想“以后会成立一个基金,用基金来支撑相关的文化研究,成立小型的资料室、收藏室,希望自己收集到的这些史料能够服务于有需要的人”。■

(文 / 李晶晶) 海上外销遗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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