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巢”那些事
作者:曾焱( 弘一大师 )
著名史学家王伯祥的老宅位于北京小雅宝胡同,主人生前为四合院取名“小雅一廛”。王伯祥、章元善、顾颉刚、叶圣陶、俞平伯,5位文化名宿都是苏州同乡,并称“苏州五老”。5人中王伯祥年龄最长,俞平伯最小,都是几十年的交谊。2009年秋季拍卖中有一极小的专场——“书巢秘藏近代名士手迹”,王家两代人收藏下来的老友书信,几纸花笺,几行诗文,文墨留到现在,读出近现代名士的一番学养和人情。
王伯祥在学界被尊为“伯翁”,叶圣陶1971年10月8日写给他一纸“小庭花事书笺”,落款也是如此相称:“伯翁雅鉴。”墨是老友赠送的古隃麋墨,纸是糊窗纸,两位老友游戏之作,今人也愿意以15万元得之为快。20世纪初,王伯祥和顾颉刚、叶圣陶同在苏州公立中学读书期间就要好,三人一起组织诗社,课余结伴去旧书店淘书,那时候已见各自偏好:王搜集史地书,叶爱诗词集,顾治朴学。20年代王伯祥进上海商务印书馆史地部做编辑,加入文学研究会,又和郑振铎成为莫逆之交。1932年,王伯祥离开商务印书馆到开明书店。那时的开明书店由夏丏尊和叶圣陶主持编务,聚有一批兼具西学视野和深厚国学修为的学者。在它当年的出版物里,读者现在还比较熟悉的文学作品有茅盾的《子夜》以及巴金的《家》、《春》、《秋》,青少年读物《中学生》杂志在语文教学史上有开创之功。夏丏尊和叶圣陶既是同事,又是儿女亲家。1939年,叶圣陶之子叶至善和夏丏尊之女夏小满在战时的四川乐山成婚,夏丏尊欢喜中赋书四绝送给新人,同时也录呈给亲家翁叶圣陶和其他同辈学人同贺,王伯祥作为亲近好友得赠一篇。此次专场,这件《楷书呈亲翁叶圣陶诗稿》和1937年夏丏尊赠他的《楷书自作七言绝句》同在28件拍品中,诗稿中有四句是:“添妆本乏珠千斛,贻子何须金满籯。却籍一编谋嫁娶,两翁毕竟是书生。”把这一段文坛的儿女姻缘描述得十分雅致可爱。夏丏尊1946年即去世,手迹存留不多,到现在已经极为少见,这两件书法大小都不到1平方尺,成交各在13万元上下。
另有一件成交近200万元的弘一法师手书横额,是王家历经半个世纪的得意珍藏。全幅仅“书巢”两字,点画位置皆恰到好处,“全局刊落锋颖,坦荡自然已达天人合一的化境”。“书巢”的来处,仍和夏丏尊大有关系。在文坛学界,都知道夏丏尊和弘一法师交谊深厚。上海博物馆举办过一次“夏丏尊旧藏弘一法师墨迹展”,后来编印出版了宣纸影印线装本,收入弘一法师写给夏丏尊的书法信件。当年两位先生在浙江“一师”一起执教,每日晨夕一堂,曾为他们学生的画家丰子恺在文中形容:“夏先生与李叔同先生,具有同样的才调、同样的胸怀。不过表面上一位做和尚,一位是居士而已。”弘一法师精研音乐、书画、诗文、金石,入山后断绝尘缘,唯独保留下书道,常书写佛家经典中的章句送赠友人,偿他“见我字,如见佛法”的夙愿。王伯祥1932年入开明书店后,因为和夏丏尊交好,从30年代中期至1942年弘一大师圆寂前夕,通过夏丏尊向弘一法师求得多件墨宝。“书巢”横额,是弘一法师1939年为他所写,每字大小都超过1平方尺,这在弘一法师的笔墨中并不多见。1953年开明书店和青年出版社合并为中国青年出版社,王伯祥应老朋友郑振铎邀请到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也就是现在的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任研究员,举家从上海搬迁北京,这幅手书一直都护在身边。据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去过王家的访客描述,在小雅宝胡同70号的四合院里,东厢房藏书数万册,满架满墙,却在经史典籍之中留出一方余地悬挂了弘一法师的“书巢”横额。1980年,已经是王伯祥先生去世5年后,北京法源寺举办“弘一法师诞辰百周年金石书画音乐展”,时任中国佛教协会会长的赵朴初先生亲自登门王家,借出这几件珍贵手迹参展,那是它们第一次公开露面。
华辰拍卖公司董事长甘学军觉得,“书巢秘藏近代名士手迹”专场几乎每件拍品都以高出估价10倍成交,可以说是人们对收藏价值另一面的认可。“生活状态改变了价值判断,收藏的形式也就跟着变,但不管怎么样,收藏不应该是单一价值取向。在拜金味道越来越浓的艺术品市场,这个专场让我们看到收藏核心价值中对于文化传承的需求。”他说,像王家父子这样的文人类收藏只会越来越少了,可遇不可求。“文人收藏,首先收藏者要有家学陶养,有文人学者的身份,他收藏的目的又完全是从自身文化情趣出发来进行的,比较个性化,所谓独居小楼成一体,没有什么投资和功利的想法。过去文人之间酬酢唱和,书信往来是性之所至。现在呢,恐怕每一封书信里面都掺杂了利益或者经济因素。”
王家藏有清末神州国光社影印本董其昌草书《琵琶行》。神州国光社1908年由画家黄宾虹和邓秋枚等人创办,以影印金石书画册集为主,所以在这册影印本上题写书名《董玄宰草书》的就是黄宾虹本人。王伯祥的幼子王湜华回忆:他和启功先生交往至深,某一天带了这件影印本收藏去给看,他也十分欣赏,于是顺言之下请先生临写一份:“不料启先生欣然同意,拿纸来。我下次即拿了一捆旧藏玉版宣去。时在一九七四、七五年。”不到1月,王湜华即从西直门小乘巷启功先生家中抱回一大束书卷,拼接连读长达五六丈,“满纸龙蛇飞动又如烟霞舒卷”,王伯祥老先生看后叫绝,在影印本《董玄宰草书》的扉页上又题赞了一篇感言,作为启功草书长卷的题跋。半年后王伯祥先生去世,留下这篇两代名士酬酢寄怀的最后笔墨,现在被人以392万元拍走。
( 夏丏尊,楷书自作七言绝句,水墨纸本,约0.7平方尺,成交价:13.44 万元
)
专场里有几幅沈从文先生的诗草,王湜华在一本著作《音谷谈往录》里面都有文字,记录了当时如何得来。“我实在太喜欢从文先生的字了,所以开口求字,心里实在很不好意思,但他却满口答应。不久便接到他的回信。那时的邮递员真棒,从文先生开信封,把胡同名、门牌号全都写错了,‘小雅宝’写成了‘大雅宝’,‘70号’写成了‘76号’,居然也安然寄到了。”王湜华在文中说,沈从文先生之所以必须写信来,是因为他已经专程送来过一次,因为记错了地址,走来走去如入迷宫。王湜华收信后去取,原来还不是一幅字,一共有6幅,“宽宽窄窄的都是琴条,多数还用圆珠笔打了朱丝格,有的还加有小字批注,真是琳琅满目,神采奕奕。”落款多为“沈从文于窄而霉小斋乱稿堆中,时年七十有五”。两年后,这位文学大家也在北京病逝了。■
( 弘一,书巢横额,水墨纸本,约2.5平方尺,成交价190.4万元
)(文 / 曾焱) 叶圣陶书巢王伯祥艺术李叔同文化夏乨尊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