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方芳

作者:马戎戎

演员方芳0( 方芳说:“人生就是一个圆,有得就有失,但有失也就有得。” )

2007年《这一夜,女人说相声》在大陆演出,一出戏只有3个女演员,最少的时候,只有方芳这么一位60岁的老太太。她从老也修不好的马路一直骂到政府腐败;从女性整容取悦丈夫一直扯到女性主义。她骂道:“没嗓子的当歌星,没身材的当模特,没表情的当演员,电视没剧情,反而是新闻直播情节起伏……”大段的贯口,一人独白18分钟。京剧、河南梆子、二人转、扬州小调,一一呈现,毫不露怯。

2008年,赖声川为“央视”华汇时代剧院量身打造剧院的开幕大戏《陪我看电视》。方芳在其中饰演一位流浪汉。在她眼中,天地就是房舍,报纸是她的被子。有人骂她神经病,她的回应是:“神经病和天才不过一线之隔。”

台下的方芳,短发,套头衫。有人夸奖她60岁依然美丽,她便会幽默地来一句:“你这是日行一善。”她说,从入行那一日起,生活中,她就刻意以“哥们儿”形象处世。她说,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我是天生丽质已放弃。”在发给本刊记者的短信中,她这样说。

台上见

在成为台湾地区电视综艺界知名主持人之前,为了生活,方芳曾在台湾的西餐厅跑场子。那时她不到30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

演员方芳1( 2008年7月11日,话剧《这一夜,女人说相声》在武汉中南剧场上演。一出戏只有3个女演员:方芳,阿雅,杨婷 )

第一次走“秀”,她的同台搭档是张菲和倪敏然,那时他们已经是电视台红人。

方芳说:“张大哥倪大哥,我第一次表演,没有经验,不知道待会儿演出什么,请多指教。”

张菲说:“台上见。”倪敏然也说:“台上见。”

方芳想,台上见,见什么?“于是我更加谦卑:‘我没经验,既然台上见,那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请两位大哥多包涵。’”方芳在接受采访中告诉本刊记者。

上台以后,张菲和倪敏然张嘴就叫:“方芳——”

“一回头,我立刻说,方芳是你们叫的么?一点礼貌都没有,方芳小姐都不会叫!两个人顿时傻了,看着我。我就说,下去,下去。”

两个人下去了,却又不立即走,“一个在旁边说,她脾气好坏。另一个就说,是啊,她脾气坏是有原因的。什么原因?因为听说她有两个儿子,一个是白痴,一个是瞎子”。

台下的观众都笑。方芳说她不接口,假装没听见。演完了自己要演的脱口秀,唱完该唱的歌,按流程,张菲和倪敏然上台了。

这次上台,张菲是这样称呼的:“方芳小姐。”照规矩,方芳这时已应该下台了。

“但是我就是不下台。我对观众说,各位观众,这位就是我那瞎了眼的儿子,请大家多多关照。大家想不想听他叫妈妈?”

台下观众大乐,拍手,张菲没办法,只好张口叫妈。

“他叫了妈,我说,那我没事儿了,下台了。”

从此,方芳在秀场里立住了脚,“基本上没我应付不了的情况”。

桌子与花瓶

方芳进演艺圈时,不过16岁。那一年,联邦电影公司招考少女演员,同班女生去考,拉了她一同去。那是她第一次认识到什么叫做摩登少女。

“我是乡下女孩子,平时穿白衬衣和黑裙子,去考试的时候只是换了一条别的颜色的裙子。但是去的时候,就觉得台北女孩子,穿得都像外国电影里的女孩子。我当时的感想是:那些衣服原来台湾真的也有卖啊。我们乡下服装店只有一个木头模特。”

同班女生落榜,方芳却考取了,从此开始了学徒演员的生活:

“每天早上8点拍戏,没我们的戏份,我们也要去,别人化妆我们也要看,要看发夹夹在哪里,衣服怎么穿。”

在片场,方芳说她发现,除了主要的男女主角,其他的演员是没有茶杯的。“那时候,我会想,有一天,我一定要做到让他们给我送一杯茶。”方芳说。

还没等到自己的那杯茶,方芳就结婚了。丈夫不是明星也不是富豪,是普通的中学教师。

结婚,是为了引退。那年她18岁,刚刚有一点电影新人的小名声。有一天在整理父亲房间时,突然发现了一封写满红字的信。写信的向她父亲勒索20万元,威胁说如果父亲不给,就要告诉方芳,这位父亲不是她的亲生父亲。

方芳说,看完末尾的署名,她近乎崩溃,写这封信的不是别人,正是父母照顾多年的一对夫妻。每年逢年过节,父亲都会带着她给这对夫妻送去米、月饼、粽子等。

“我父母对他们这么好,我还叫了他们这么多年‘阿姨叔叔’,这么多年他们从未想要告诉我真相。而当我成了明星,他们却要来抢我认我。”

于是方芳结婚,婚后随了丈夫姓谢,“这样一来,也就无所谓我是谁家的孩子了”。

婚后生活清苦,“先生一月薪水2000块台币,存900块,剩下1100块。煤气用去500块,剩下600块,先生身上总要揣个100块的零用钱”。为了贴补家用,方芳开始学习织手套,一副才卖几毛钱。

很快有了两个孩子,生活更拮据。一日抱了孩子去回片场探望朋友,正赶上华视拍摄电视剧《包青天》。原定的女一号因怀孕而辞演,制作人要找一位会武打的女演员顶替。老朋友们还记得方芳在电影公司学过武打,就要她试试。

第一天去片场,没有剧本,戏当天却要播,导演讲完一遍,方芳说:“导演,我有词了。”(意思是记住了)方芳1个打8个,连打带说8分钟,镜头一次过。就这样,方芳回到了演艺圈。

再次回来,方芳的心态摆得很好,“我知道我不是最漂亮的,但我告诉自己,我要赢过她们!如果说那些漂亮女演员是花瓶,那我起码可以做放花瓶用的桌子。当不了花瓶不会让我觉得失望,关键是我找得到自己的位置。的确,比较漂亮的人容易在视觉上给人留下深刻的第一印象,但是有些东西是需要经过时间打磨才能发挥出来的。你可能第一眼发现不了,但是慢慢地就能感觉到她的芬芳。比如说,你慢慢就会发现,没有桌子,花瓶根本没地方放”。

那时她家不住在台北,为了赶戏,每天清晨,她要走路半小时坐火车到台北。起得太早,没有正式的出租车,只能搭乘黑车。那时她已经刻意把自己的举止打扮往男性化上靠,因为这样“在路上比较安全。女人打扮得漂亮,很多人就会觉得,美色当前”。

演电视剧的同时,还在西餐厅跑场子挣钱。“我们那时对表演的理解是要有才艺,一定给观众看到他们做不到的才艺,让他们觉得这个演员了不起。而且光有才艺也不行,要让观众觉得你的表演是有深度的,在那刹那间忘记自己手中有一杯咖啡,忘记刚才还有食物没吃完。”

这是方芳给自己在西餐厅的表演立下的标杆。

“我一直有一个观念是,只要上台,就是表演。”方芳说。

西餐厅里的表演者,也分了三六九等。观众吃饭的时候,驻场歌手唱歌,营造气氛;吃完饭上饮料的时候,就是正式的表演时间。观众吃正餐时,演唱的大多是年轻的没知名度的新人;吃完饭上饮料的时候来表演的,就是有知名度的艺人。

对于这种等级和秩序,方芳说,她现在已经非常理解,“没有规矩就没有伦理。凭什么人家付出的比你付出的多,得到的东西要一样?我们每天说美国多自由,美国的自由和我们说的不是一个自由,美国人晚上在家22点以后音乐开得太大声是违法的,因为干扰了别人。自由是在一个制度里的”。

方芳那时在台上,又说又演又唱。她说:“我没办法接受一个演员上台之后对观众说,对不起,我是演员,不会唱歌,然后演戏也没有认真地想怎么演。”

“我觉得这是羞辱了自己。”

方芳最出名的表演,是女性脱口秀。在西餐厅演出时,所谓的“女性脱口秀”,就是方芳自己编一套笑话。后来,方芳参演综艺节目“连环泡”时,就发展出了令方芳在电视综艺界成名的“中国小姐”系列。

“因为我是中国的小姐,所以简称‘中国小姐’。”

“中国小姐”里的方芳,穿旗袍,打扮得很中国,但实际上“这个中国小姐是个现代人,已经遗忘了很多应该传承的美德和技艺”。

接受采访的时候,方芳即兴演出了一段“中国小姐”:“今天我们要给大家介绍的是‘绣花’。绣花当然首先要准备一个……(看了半天手中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这个东西就叫做……(做倾听旁边提示状)啊,那个绷子(轻松地笑,终于讲对了)。”

“绣花当然我们要有针,还有线。这个线一定要穿在针里面。”

(穿针半天穿不进去,尴尬。)

“啊,算了,我们还是看看今天要说的是什么话题。”

今天要说的话题可能是喝咖啡。方芳一个人就要演多个角色:一个庄稼汉,一个现代“小资”,还有小孩。他们对咖啡的看法非常不同,“小资”觉得喝咖啡是身份的表现,庄稼汉觉得咖啡不解渴,小孩可能觉得无所谓。一杯咖啡,到最后能牵扯出好多时事和社会问题。

“连环泡”自1986年开播,是台湾知名电视制作人王伟忠的成名制作。“连环泡”是一档以黑色短剧方式讽刺社会现象的综艺节目,树立了综艺节目讽刺时事的风格,也带动了后来的综艺短剧风潮。1991年12月31日,“连环泡”获日本放送协会(NHK)推荐为“世界十大最佳节目”之一。

“中国小姐”作为“连环泡”的一个单元,以脱口秀形式反讽台湾社会现象(例如台湾民间流行的地下签赌六合彩)。其中一个有为青年的角色,固定台词是“我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与“爸爸!我回来了!”另有两个反串角色,一名演“方哥”(方芳饰),一名演“歪妹”(张永正饰)。开始时,“方哥”的台词是:“我是方哥,他是歪妹!”无论“方哥”怎么说,“歪妹”总是会说:“对啊!”另有精神病患“老方”,每次都自称是某某专家,然后越讲越激动时,由陈继宗饰演的医师就会把他带回去,然后用手势表示“他疯了”。

由于经常一人分饰多角,亦男亦女,“我从那时养成了不打扮的习惯。为什么不打扮?因为一晚上要赶几个场子,打扮得再美,去了可能去演一个老太太。所以我平常很随便,到现场看演什么就化什么。”

从那时起,方芳被称为“女丑”。

怀念“黄金十年”

“连环泡”自1986年一直演到1994年,从这个节目中可以看得出后来红遍全台湾的“全民大焖锅”的雏形。从1974年参演第一版《包青天》,成为台湾电视剧知名女演员,到1986年转向电视综艺界,以“中国小姐”走红,直至获得1989年台湾电视金钟奖最佳主持人奖项,再到90年代后期退出电视综艺节目,重新把重心转向电视剧表演和剧场表演,方芳觉得,她算得上是台湾电视发展各个时期的亲历者。

几个时期中,方芳最怀念的,是1974到1985年。那是电视业在台湾初兴的10年。许多艺人继承的还是老一代电影演员和剧场演员的训练和表演方法。方芳自己就认为,如果没有少年时在联邦电影公司接受的表演训练,没有这点“童子功”,自己根本就不可能在电视剧兴起时获得一席地位。

“我们在那个年代是承袭了老一代人的风格,把他们的风格牢记在心,又有发展。”方芳说,“过去的年代,每个演员的表演都有自己的风格,每个人都知道应该用什么风格去吸引观众,展现自己。”

“在那个年代我们非常敬重自己的工作,也尊重观众。在表演上,我们都觉得要拿出东西给观众,否则就是骗钱。”方芳说。

电视业初起的10年,成长空间大,但同时竞争也非常激烈。在这场竞争中,方芳无论从年纪还是背景,起初都不占优势,“我一直是我自己处理所有事情,没有经纪公司”。

方芳唯一能做的,就是学习和刻苦。

方芳什么都能演:京剧,歌仔戏,京韵大鼓,梅花大鼓。在台湾找不到老师教,就跟着磁带一句一句学。为了学会歌仔戏,主动跑去演了3集歌仔戏。

这么多年,方芳说她只迟到过一次,“我只迟到过一次,是录小燕的节目。车开到高速公路上,我困到不行,就决定在旁边的休息站睡一下,结果一觉就睡到了晚上。那时候没有手机和呼机,所有的人都慌了,然后我一个一个去道歉”。

那段时间,她的最高纪录是连续八天七夜都没睡觉,同时接了3部连续剧,以及4部电影的配音。

后来,方芳为了不迟到就睡在公司门口的车上。再后来,自己就不开车,宁愿叫车。

综艺圈变成垃圾山

2005年,担任金钟奖评审的方芳一度宣称要退出评选,因为那一年的金钟奖要把单元剧和连续剧分开来评。在方芳看来,这是一个可笑的改动,“演技哪有单元剧和连续剧之分?”

方芳认为,这个改动,是要在参选的演员中“搞平衡”。

身为“老演员”,方芳批评现在的台湾综艺圈变成了“垃圾山”,“你比如说,在舞台上表演,我们唱歌,后面绝对不会有人代唱,做访问也不会讲黄笑话,或者让人吃吃豆腐,就混个20分钟”。

“台湾演艺界发展到后来有个非常不好的习惯,叫做‘王不见王’,两个大牌艺人不同时出现。那到最后这行业一定是自取灭亡。你看香港演艺界,习惯了两个大牌一同带新人,新人也能很快成长,整个行业才会兴盛。”

方芳对现在台湾电视节目的评价是一个字:俗。

方芳也看不惯许多现在的艺人耍大牌的行为,“表演的课堂,第一就是艺德,现在很多艺人最爱表现自己与众不同,完全忘了敬老尊贤”。

90年代末期到2000年初,方芳生活的重心是在美国带孙子。40多岁时,她与先生离婚,恢复单身。她两个儿子都已事业有成,对她非常孝顺,现在,他们一家人依然住在一起。方芳说,年轻时曾懊恼,觉得自己没机会做过单身女郎,但现在做单身女郎,又有人生历练,又不担心钱,反而比年轻时做单身女郎更潇洒,“我的两个儿子就是我的两台提款机”。

“人生就是一个圆,有得就有失,但有失也就有得。”

2007年,方芳应赖声川的邀请出演《这一夜,女人说相声》。美国,中国台湾、香港、北京、武汉……国内国外,各大城市,一场不落。《陪我看电视》,辗转深圳、南京、武汉、重庆、昆明等国内多个城市,方芳也每一场都很认真。据说在这部戏里,有人给她拍摄了4本剧照,没有一张她的脸上是没表情的。

方芳说:“全场1000多名观众,只要有一个观众在看我,我就不能让人家在看到的时候觉得我脸上没有戏。”这样才能做到“没有人能抢你的戏”。

数十年沉浮,方芳看尽了这个圈子里的悲欢离合。许多当年红极一时的大腕,现在已经不知所终。当年一起同台的伙伴,有人盛名来时不知为后面做预备,千金散去后穷困潦倒,也有人不能看破,走下坡路时选择以自杀结束生命。

“坐升降机上去的,迟早也会坐升降机下来。”方芳感叹着。方芳说,每年,她都会给自己留一段时间,到山里去看树,“我觉得,若干年后我们还不如一棵树”。■

(文 / 马戎戎) 台湾父亲方芳中国小姐张菲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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