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生主

作者:朱伟

(文 / 朱伟)

这是《庄子·内篇》第3篇的标题,主是灯盏,灯光照耀,耀亮养生的本义。但我这里指袁中郎《广庄》中对《庄子》此篇的解读。《广庄》乃袁中郎31岁时所作,这是万历二十六年(公元1598),袁中郎是隐居在真州(今天江苏仪征)半年后,进京成为了顺天府教授。此乃他这一年冬天所作。

最近,钱伯城先生笺校的《袁宏道集》终于继周本淳先生校点的《震川先生集》后再版,也解了这两部书为何迟迟未见再版之惑。之前曾多次询问,见到重版书后才感慨万分:原来尴尬在印数,归有光集再版仅印1500册,袁中郎集再版仅印1000册,这可是晚明最负盛名的散文大家!一个泱泱大国的文化素养,已经低到了如此寒酸的地步。

想当初,上世纪80年代,《读书》杂志杨丽华曾借我钱先生赠她的这套袁中郎,当时此书就已售罄,她视为宝贝。我在当时执迷于袁中郎的游记尺牍,如写西湖,“午刻入昭庆,茶毕,即棹小舟入湖。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写六陵,“六陵萧骚岑寂,春行如秋,昼行如夜”。这是他典型的游记美文。书信中,随手翻翻,四处珠玑。如31岁这年开春,他将刚写成这套《广庄》,寄给大同巡抚梅国桢时,信上说:“一春寒甚,西直门外,柳尚无萌蘖。花朝之夕,月甚明,寒风割耳。与舍弟闲步东直道上,兴不可遏,遂由北安门到药王庙,观御河水。时冰皮未解,一望浩白,冷光与月相磨,寒气酸骨。趋至崇光寺,寂无一人,风铃之声,与吠相应答,殿上题额及古碑字,了了可读。树上寒鸦,拍之不惊,以砾投之,亦不起,疑其僵也。忽大风吼檐,阴沙四集,齿牙涩涩有声,为乐未几,苦已百倍。”“京师之春如此,穷官之兴可知也。”就是一篇写得极简练的散文。北安门即今地安门,这是顺地安门往西北,崇国寺即今护国寺,即犬。

《广庄》乃袁中郎对《庄子·内篇》推而广之的体会。按西晋郭象对《庄子·养生主》篇名的解读,生即养,存即养,所以生理无法分开,生本就是理之极,过此极限,便是以养伤生。袁中郎此文就此论养生、伤生的关系。何谓养生?简单说,有此生就有此养,养身之道与生俱来,生养于是不可分解,额外之养都可走向反面。因生养不可分解,不同人才有不同人生:贫贱人槁形极虑,生计即养;富贵人穷奢极侈,豪华即养;只有贤知人才居富贵而忧患迷恋沉溺,有了“生理”的悖论。这悖论指,身体而言,安逸舒坦为幸福者反而短命,弯曲辛劳反而长寿。这是因为,身即为劳,《庄子·大宗师》中说得清楚,“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身,俟我以老,息我以死”,劳力不足就老了。目光而言,追逐光鲜美色反而短命,遮蔽强光,回到分辨身边色调反而长寿。这是因为,眼本为分别精微之用,所以《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是说色多必乱,乱必障目。听觉而言,耳听八方,吸纳喧嚣者短寿,居隅一方,闭塞安静者反而长寿。这也是因市声混杂,“五音令人耳聋”,听力难以致远,重重干扰层叠,终会闭塞不通。进一步推论,口味淡薄者长寿,嗜好浓厚者短寿;秉性清静者长寿,呼朋唤友、动荡不断者短寿。这都是守本性,须顺应身体本身的道理。伤身是因生之本能,追逐舒坦、美色、繁声、厚味、荣耀,条条皆死路。此等如何护生?袁中郎用词是“执轨以范躬”,执轨是循规,范躬是规范身体。

袁中郎会合禅宗、净土宗,为当时有名的居士,这篇自以为参透养生的文字中于是充满机巧。他认为,众人生而为利,所以害生;生而为得,所以失生;不为利不为得,也就不害、不失。他认为,养生须顺生之自然,如何自然呢?佛家用“无生”——无生无灭,非养可生,就从根本上破除了养。儒家用“立命”——“修正其身,以待天命”,天命不论寿长短,命不以寿立,寿无益,养生益寿便成“妄之又妄”。道家用“外其身才身存”——身为躯壳,对外有身,对内无身,又是无处可养。他最后的立论,“所谓夭折者,或三十二十,以至一周两周;所谓善摄养者,最多不过八十九十,或百余岁。辟二蜉蝣,一死于午,一死于暮,诸水族虫,皆吊午而庆暮,而不知时之顷刻也”。还是回到寿之长短,“试令一老人与少年并立,问彼少年,尔所少之寿何在,觅之不得;问彼老人,尔所多之寿何在,觅之亦不得。少者本无,多则亦归于无,其无正等。若尔,则所贪之生,亦乌有矣”。

我是将袁中郎此等文字,与他的游记、尺牍一样看作散文。就散文看,其推理比精巧文字还有味道;就哲理看,禅意之轻巧洒脱,又反而害了他的文字。

这种差距,比一比《庄子·内则》,就一清二楚。庄子以有涯、无涯来说生养关系,生无涯,智有限,以有限想无涯,这就是袁中郎之拙。进而以一个庖丁解牛的故事说生理,如何养生,他用“缘督”,缘是相遇,督是自己的把握。以这个“缘督”体会,庖丁的游刃有余就非机巧。寿是长久,所以《庄子·养身主》绝不以它论长短。在庄子看来,生命来去,当然无寿夭可言。所以他最后借秦失的话说,每人的生都是适时而来,每人的死都是适时而去,所以,“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就是最深刻的养生。■ 养生养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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