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我回家的时候,奶奶的葬礼已经过去一星期了。听我妈说,这次葬礼办得非常体面,光车子就来了7辆,来的人多到一大半都不认识。“反正,比当年你爷爷的葬礼风光多了。”她说。
这次谈话是在我回家两天后的一个傍晚进行的。那天晚饭后,我和爸妈去江边散步,边走边说一些闲话。忽然我爸一抬手说:“你看,那边四楼就是你奶奶咽气的地方。”
夏天的夜晚要来得更晚一些,但是天色还是逐渐黯淡下来,我正好来得及看清楚那栋大楼的颜色。那是一家医院的住院部,我当然知道它。据说29年前的某一天我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当然,那时候我不可能有任何相关的记忆。从我有记忆开始,这就是一个恐怖的地方。小时候,每次只要一生病,我就知道我妈会使出各种手段带我进入这栋铁灰色的大楼,然后等待任意一位穿白大褂戴口罩的人把一根颤抖的细针戳进我的皮肤里。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我妈老这么说我。我对于疼痛的记忆和预感都很灵敏。一开始,我妈会给我一些水果糖、花手绢、用白纸折好的老鼠,总之都是孩子喜欢的东西。我妈用这些东西转移我的注意力,等我意识到铁灰大楼近在咫尺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但是这个招数越来越难以奏效,后来,我只要一生病就死活不乐意出门,我妈怎么哄骗都没用。
总之,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疼痛就是铁灰色的。笼统一点说,这几乎是一种宿命感了。
几乎所有人都相信,当我奶奶被送进这楼里的时候,她并没有这种感觉。我现在看到的年久失修的水泥所特有的铁灰色,对她来说也谈不上是什么宿命的象征。当她进入这片四方形的铁灰色的时候,她已经只有一星期可活了。更早些时候,当她被诊断出得了不治之症的时候,已经被宣判只有两个月寿命。再早些时候,两年前,当她认不出我是谁,认不出我妈是谁,最后连我爸、她的长子也认不出是谁的时候,她的生命其实已经逐渐在她体内撤退了。
死亡来得过于漫长了。对于清醒着的人来说,这既是煎熬也是幸运。煎熬不必解释。说是幸运,因为大家有足够的时间做足够的心理准备,等到死亡真正到来那一天,大家的痛苦已经被时间过滤了。我爸把手放下来,回头又对我说:“她今年88岁了,也算是个解脱。从这时候起,我正式算做大人了。”
和小时候不一样的是,大楼四周已经从青石板的小巷子变成了一个有喷泉的大广场。这时候,除了四周小孩的喧闹声,遛狗的人的追逐,江风把路边的塑料袋从地面上吹起的声音,我还听到自己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哎,这就是我迟迟不敢跟我爸谈起我奶奶的原因。回家两天以来,我一直在悄悄地、小心翼翼地琢磨他的情绪,评估这次死亡对他的影响,判断我到底应该以一个孩子还是以一个大人的面目来安慰他。
高二那年冬天,爷爷死了。我清楚记得这件事情对我爸的打击。丧事办完的那天中午,我在医院楼梯拐角迎面碰到我爸,擦肩而过我没能认出他来,他也没认出我来。一夜之间他竟苍老、颓唐、恍惚到这样一个地步。
现在,我回忆我生命中的每一段记忆,发现每一段记忆不过都是一些画面而已。和我爸在医院偶遇的画面总是和另外一个画面紧紧相连,我爸把我爷爷用白色的床单裹起来,抱在怀里,走出门去。外面有很多人在等他们,可我不知道这些人是谁。我爸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张开眼睛,看到我爷爷在他怀里就是小小的一团。他的身体完全丧失了控制力,就像一个弃置不用的木偶。
爷爷很早就病了,一般我每周去看他一次。也许不是为了看他,只是为了从他那儿拿到粉红色的一块钱,去买粉红色的山楂片吃。那种粉红色一筒一筒的山楂片很便宜,一毛钱一筒,一块钱就能买好多。有时候我吃不完,就拿着剩下的山楂片去我爷爷床前献宝说,爷爷你吃。然后他就吃。
我一直怀疑,这些花朵一样开放的山楂片是否出于我的杜撰和想象。因为爷爷死的时候我已经高二了,已经大到了为身材拒绝零食的年纪,而那种小圆筒的山楂片也早就买不到了。我怀疑,我在自己的记忆里捏造出这样一段故事,好让我自己放心地觉得,我并没有若无其事地对待我爷爷的死亡。
然而,如果这个画面不是真实发生过,它为何又会反复出现在我脑海里呢?时隔多年,我仍不时看见散落在他病床上的几枚光滑磨损的铜钱一样的山楂片。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冬日午后,它们在角落里散发出水果的香味,并且,无论哪次我伸手去摸,总感到还有些余温。
最终,我并没有和我爸进行那次想象中的成年人的交谈。我爸给我买了三斤新鲜的莲子,送我上车,我的回乡之旅就这么匆匆结束。车颠簸着,我慢慢睡着了。我梦见家里又发大水了,一切都被洪水淹没,只有我和一个人逃到唯一的小山丘上。他说他要回家拿日记,我镇定地说,你去吧,其实心里怕得要死,怕他再也不回来。后来他回来了,把日记装进一个啤酒瓶子,封好,扔进水里。再后来我又不害怕了。从始至终,我看不清这个人的脸,可我似乎早就知道他是谁。我还清晰地记得他背脊两边的骨头凸起形成的曲线。
一觉醒来,车已经上了高速公路。窗外是连绵的荷塘,又一片粉红,不知道是因为风还是汽车的颠簸,这片粉红色在安静地微微颤抖着,真是美极了。我自己也没料到,我回家奔丧,最终我奶奶的死在我脑海里留下的竟是一个这么美好的画面:夏日阳光下,一片安静的、微微颤抖的粉红色。■(文 / 何叶(北京)) 回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