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你也在么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林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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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在青春的狂暴席卷中看见了凡高的《星夜》,顷刻间,仿佛星空下的每一团光晕都是从我心底切开的洞口,全副狂暴都直泻而出,注入了那幅画面,只留给我和谐共振的宁静。他去世前一年住在圣雷米的医院里,凭记忆画成的星空,任是给谁看见,都会深信,他已经狂乱得在用画笔嘶喊了。

体验过这般时刻的应该不止我一个吧,所以阿姆斯特丹的凡高美术馆是美术馆广场上最引人驻足的一个去处,虽然就近的音乐厅和国立博物馆都是更宏大更华丽的建筑。走进凡高美术馆的人,多半也不会去留意打量展品之外的建筑那层壳,浑不知凡高身故几十年后,为他设计展馆的已经只能是大师级人物才配了。

先是里特维尔德,没错,是我们熟知的唯一一位建筑师里特维尔德,设计过红蓝椅子、设计过风格派住宅的那位里特维尔德。自上世纪20年代末开始,他一直在专心研究低造价社会住宅的设计和建设,在运用新型建筑材料和预制件的标准化建造方面心得颇多,却只能羁縻于纸上谈兵,始终没机会真正盖出些重要示例来。最后,还是风格派的旧声名给了他出路。1951年在荷兰、意大利和美国巡回举办了风格派回顾展,重新唤回了人们对他的注目,此后几年里为他引来了不少设计委托项目。有了这些实际工作等着,他才能在1961年与人合作办起了一家建筑师事务所,而凡高美术馆正是他的最后一个方案。里特维尔德从1963年动手设计,1964年即已去世,因此只做成了最初的设计草图,终于在1973年按照他的构思盖完美术馆的,是他的事务所合伙人凡·迪伦和凡·特里赫特。作为风格派最著名的建筑师,里特维尔德的设计始终遵循着开放空间、几何形体的直线思路,这凡高美术馆自也不会例外。共4层高的建筑以玻璃和实墙穿插而成,依然是他最拿手的用颜色-质感做成的排列组合,朴素直率的形象与广场对面长成新古典主义面孔的音乐厅全不搭调,倒是跟凡高对待绘画的真挚态度很合拍。

凡高美术馆收藏了他的200多件油画和500多件素描,后来由美国的美术史家欧文·斯通汇编成《亲爱的提奥》一书的全部700通凡高兄弟的书信原件也都存在这里。再加上画商提奥收藏的其他一些19世纪名家画作,共同构成沉甸甸的一组珍宝。当初在1973年刚开幕时,馆方打算每年接待6万名参观者。过了四分之一个世纪,每年的实际参观人数已经达到100万。于是,扩建美术馆一事便已刻不容缓。日本的安田火灾海上保险有限公司曾在此前以近4000万美元的高价买下凡高的《向日葵》,这时他们拿出了3500万荷兰盾的慷慨捐赠,同时现成又有个日本建筑师在美术馆的设计领域里历练有成,于是,扩建凡高美术馆展览配楼的设计任务就落到了黑川纪章的手里。在此期间,另有一位建筑师马蒂安·凡·古尔负责对里特维尔德的旧馆进行翻修改造,同时还添加了一些局部,把旧馆和黑川设计的新配楼连起来。1999年6月,完成升级改造的凡高美术馆重新开幕。旧馆从此只用来固定展出凡高的画作和19世纪的作品,新馆专门容纳临时展览项目。

黑川设计的新配楼总共三层,全部用作展览空间。它比旧馆突入到美术馆广场的空心地带,所以建筑基底做成椭圆形,让广场周围各处看过来的角度都不显得兀然。最低的一层放在地面以下,只占了基底的一半地盘,与半叶沉静水池分庭抗礼,令这个从1990年开始做了5年的方案显得略似安藤惯用的手法。虽恰在这一层上由水池隔开新旧部分,可它却是从旧馆连通过来的独一处。抄手环廊绕着水池、圈满椭圆形的边界延伸到旧馆的墙边,靠一对滚梯跃升7.5米,连上旧馆的首层,嵌入位于其后部的餐厅附近。两馆的连接点上除此而外还设了一个观景电梯、一道弧形楼梯,均属凡·古尔的手笔。他在设计时与黑川是商量过的,其证据是,新配楼的椭圆轴线端头上也有一道微呈弧线的悬挑楼梯,沐浴在飘拂的光轴里引向楼上,而且与主馆的改造部分用了同样的采光方案,简单地让新旧展览空间相互呼应起来。坐在设计得含蓄朴素的餐厅里,玻璃墙外正对着新馆的完整形象,沿着屋脊线双折而下的钛板屋顶斜翘着,露出浅浅一系天窗,嵌成了两道俏皮的月牙形亮缘。原本略显拘谨的整体造型里,除了抠去水池的半边体量,还在三层上扭转了一下,远远挑出了一只斜搁着的长方体,平行于旧馆沿着街道的走向挝出的一段斜边。这只长方体悬空架在笔直的走廊上,一角挑在二层展厅的上方,一角挑出室外临在水池上方,是三层唯一的真正展览空间,用于展出版画作品。它悬在半空中像块无端的飞来石似的,打破了理性至上的感觉。两代现代主义大师之间,同样的抽象几何形体、同样的简洁宁静,却由不同的时代和民族背景带来了不同的诠释。里特维尔德依然沿用风格派的规整习气,隔着半个世纪的黑川则有了新说法——共生。作为加建部分的设计者,作为面对前辈大师的晚生,如此理路倒真是很妥帖。

​星空下你也在么1(  透过底层展厅的玻璃幕墙看去,水池对面由里 特维尔德设计的旧馆一点也不显得陈旧过时 )

黑川一生总共设计过27座博物馆,出名到美国的AIA和英国的RIBA都接纳他做了荣誉会员。他早年师从丹下健三,1962年自立门户,最初成名时是作为“新陈代谢派”的旗手,看这个名号就能直觉到,他的设计走的是一条以玄说引导的路子。他企图以建筑空间的组织来体现使用—服务—社会关系的演变及成长,在不同的空间基本单元之间划分出新陈代谢韵律的区别,据此设计其间的连接关系。如此对待建筑时,不可避免地会密切地联系起建筑与现代生活,由此他才进一步发展出了时间/空间、人/技术、地方/全球、自然/科学等等元素交织在一起的“共生”理论。他主张靠文化建筑帮助后工业化的城市重现活力,让经济与文化共生;以紧扣时代的作品展现今人的挑战精神,让历史传统与当下共生。这套话说得有点儿玄,实际上和他立场近似的建筑师大有人在,唯其各用不同的说辞自圆其说罢了,无非是要推着建筑继续向前走,不肯抱残守缺地忠烈给已有的传统,无论它显得多么可敬可贵。

10月12日,黑川纪章也去世了,与这座美术馆有关的大师又走了一位。或许因为绘画是更纯粹更直指人心的艺术,虽然它不如建筑那样直接影响到日常生活,却能打动更多的普通人。读过《亲爱的提奥》就会知道,除了最后反复发病的一两年以外,凡高在通信里流露出的心境实在是平静而又简单,绝大多数时候都执著地述说他构想的前一张画和下一张画,间或穿插对身边村民的关述,无心间流露出他的善良慈悲。应该说,比起这么一位艺术家,无论是里特维尔德还是黑川,在人格力量上都是望尘莫及的,于是其作品的感人程度稍逊一筹也正在意中。向来设计美术馆都是建筑师莫大的机遇,正是任情演练最炫目的华彩技法的舞台。而在凡高美术馆,里特维尔德和黑川,再加上为他们拾遗补缺的凡·古尔,不约而同地采取了非常低调内敛的姿态,绝无半分喧宾夺主的企图。是不是该猜测,他们面对着如此特殊的一个方案,都明了自己的使命就是不要用华丽去玷污了凡高?就把绚丽全都留给如焰火旋转的星空。

​星空下你也在么2(  位于椭圆形轴线端头的弧线楼梯配上丰富多变 的开窗和采光设计,是新馆里最轻盈的地方  )

1888年2月在致提奥的一封信里,凡高感伤地提到引他开始绘画的老师毛威去世的消息:

不要以为死者是死了/只要有人活着/死者就会活,死者就会活。

​星空下你也在么3(  新馆三层的飞来展厅悬空而置,特意做得过度 沉重  )

这也正是与这座美术馆有关联的所有人留给后世的念想。无论是画家还是建筑师,在孤独地探求自己独有的声音时,都会像压在暗沉沉的夜空下一样茫然难辨方向,即便有星点缀在天顶也是无济于事。然而,隔着时空看到过往的前辈们,该知道这等黑暗时刻正是某种宿命,是必备的祭品,也是推着人继续走下去的力量。■ 维尔德建筑师艺术星空美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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