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在的建筑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米兰)

内在的建筑0( 庞贝红色的马拉帕尔泰别墅孤独地潜伏在海边 悬崖上 )

“我已经看过马拉帕尔泰提交的方案,关于在卡普里岛盖一个新建筑,考虑到这个房子从海面及周围无论哪个角度都无法被看见,我同意。”1938年5月,当时的意大利教育部部长博泰(Bottai)写下这封信,允许记者、作家库尔齐奥·马拉帕尔泰(Curzio Malaparte,1898~1957)在卡普里岛上建一幢房子。房子处在岛屿向海洋延伸的悬崖之上,这个区域属于意大利的自然保护区。当时,之前是意大利《新闻邮报》(La Stampa)主编的马拉帕尔泰刚刚从遭受墨索里尼政府2年半的流放生涯回来,他也曾被称为“20世纪最显而易见的文化人物”。

到今天,马拉帕尔泰别墅(Casa Malaparte)已经是一个神话,不仅从建筑历史学的角度,而且关于它自身。去年,意大利环境与领土部在北京的国家博物馆举办《意大利视觉印象》建筑展,宣传招贴上就是这幢别墅的照片连同它的著名标志——那个渐渐加宽的不等边四边形石阶楼梯,向上延伸着一直通往海天之间的天台。

在北京美术馆举办的《界面——方振宁展》开幕式上,方振宁正在讲述他探寻和拍摄马拉帕尔泰的曲折经历:从那布勒斯乘船45分钟到达卡布里岛之后,由于建筑是不对公众开放的,他如何在山崖上用3个小时找到一条工作人员踩过的小路,如何侦察地形、翻越几道铁丝网并偷偷地溜进去。当他踏上那个楼梯的第一个台阶时,“我觉得我好像踏上了神的肩膀”。

在历史上,马拉帕尔泰别墅曾经和中国有过一段擦肩而过的渊源。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这位意大利作家加入了共产党并对我们这个毛泽东领导下的国家充满了兴趣。马拉帕尔泰死于1957年7月19日,在他的遗嘱中,他要把他的别墅赠送给中华人民共和国作为文化交流的一个基地。当然,最后的事实是房子还是由一个管理他遗产的基金会拥有。后来,马拉帕尔泰的侄孙尼可洛·罗斯塔尼(Niccolo Rositani)把它修复到一个可以居住的状态,大部分原来的家具还在那里,主人的大理石下沉式浴盆也仍然功能完好。现在,别墅用于意大利的一些文化研究活动,被世界各地的建筑爱好者热爱或者仇恨。

马拉帕尔泰别墅经常被比喻成一件雕塑,在大海的包围下,这幢有着庞贝红色的长方形建筑像一艘船舰一样潜伏在陡峭的悬崖上,屋顶平台上弯曲的砖砌挡墙如同一道白色的风帆。马拉帕尔泰和当地建筑师设计了这样一个三维物体,人们只能从眺望中充分地欣赏它,接近之后,就只有一些细节,建筑从视野中消失了。

内在的建筑1( 中国宅(2006) )

别墅的内部构成和装饰同样充满了矛盾,违背了大多数常规的期待——粗糙石板的地面,开放式的彩釉陶瓷壁炉,巨大的起居室像一个小的城堡庭院,在二楼,庞培风格的私人房间和大理石浴室与中庭会客厅奇怪地混合在一起。

马拉帕尔泰曾经把他的建筑比喻为他本人,或者说“一座石头的自我肖像”,这样的房子和满足社交需要或者建造施工实践是没有什么关系的。1937年,意大利当时的知名理性主义建筑师艾达贝尔托·利伯拉(Adalberto Libera)提交了最初的设计,事实上,马拉帕尔泰后来完全放弃了利伯拉的方案,自己在当地石匠的帮助下完成了建造。

内在的建筑2( 建筑也是给精神一个存在的机会 )

这是一次与想象力、自由和精神的独立有关的建造,或者说一个孤独者关于力量的特殊梦想。那个没有扶手、33级台阶的不等边楼梯有着现实的记忆,马拉帕尔泰被流放到利帕里(Lipari)岛上时,那里的一个乡村教堂就具有同样的场景。

1942年,马拉帕尔泰搬入他的别墅,不到一年时间他就作为战地记者出发到波兰、芬兰和乌克兰等前线,并获得足够的素材写下了两本让他获得名声的反战小说——《溃败》(1944)和《表皮》(1949)。他的房子出现在《表皮》的一些段落中,比如,“我现在住一个岛上,一座阴郁的、不加修饰的房子里,这是我自己在孤独的海边悬崖上建造的,这是我的欲望的形象”。

内在的建筑3

在这部半自传性的小说中,马拉帕尔泰还虚构了一个埃尔温·隆美尔(Erwin Rommel)到卡普里岛参观他的家的情节,那是1942年的春天,阿尔曼战役前的几个月。隆美尔问作家,他是购买了一座现成的房子还是自己设计了它,马拉帕尔泰指着大海回答说:“房子一直在那里,而我只是设计了风景。”

方振宁拍下了别墅的山墙,墙后面的那些山树风景和天际线。近10年来,他带着数码相机到世界各地看一些建筑大师和艺术家的经典作品,展览上的30多幅绘画性摄影作品就是他的部分记录。这些建筑通常是和精神或者信仰有关的,所以,方振宁也把自己的建筑之旅看作“向内”的旅行,是为了满足心灵的需要。

《界面》展出作品被分3个系列:《墙和窗》、《朦胧之旅》和《中国宅》。方振宁的祖籍是安徽桐城,最后那个部分对他来说似乎是回到了记忆的深渊。在歙县唐模村,他记录了近代文人许承尧(1874~1946)故居里的那些光影空间。在过去,许氏是唐模大族,许承宣、许承家同胞兄弟分别在康熙十五年(1676)和康熙二十四年(1685)考中进士并被钦点入翰林院。当时,朝廷还准许唐模村建造一座题有“同胞翰林”的石坊来旌表兄弟二人。

至于唐模村的第三位翰林许承尧,他是在1904年中进士,后来入翰林院任编修,辛亥革命以后还担任了甘肃省政务厅长等职务。1924年他回到歙县,自此著述终老。许承尧曾经用10多年时间完成了《歙事闲谭》一书,他在《自序》中说:“垂老观书,苦难记忆,因消闲披吾县载籍,偶事副墨,以备遗忘。”这本近80万字的书都是以书法名世的作者亲笔缮写的。

许承尧故居是一套很深、很幽暗的二层木结构住宅,木柱和回廊构架起四周通透的空间,地板、墙面和柱子都非常朴素,墙上没有画,木梁上也没有花纹。书房里,天光从上面透射下来,但不会直接照在墙壁上,也许出于原主人为了保存书籍的考虑。在这个近代文人的家中包含着中国住宅的空间美学,方振宁说:“我在那里停留了很长时间,不仅是空间有种诱惑力,而且那些光和阴影发散着一种幽玄的美和主人的精神墨香。”

算起来,许承尧虽然比马拉帕尔泰早出生20多年,这两位不同国度的文化人物也几乎可以说是同代人。许承尧的后人据说现在都去了国外,半个多世纪无人修复的故居已经很破旧,尤其后院里面破烂不堪,还摆放着一口棺材。至于马拉帕尔泰别墅的故事,作为神话传说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主人公也需要被遗忘一段时间,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然后再被唤醒。

马拉帕尔泰死后,他的大门紧闭的别墅也变成了一个难以接近的陵墓,并且像丰富的陪葬品那样保存了作家的大量物品。1962年,戈达尔把莫拉维亚(Alberto Moravia)的小说《正午幽灵》改编成电影《轻蔑》,选择这所被遗忘的房子作为外景拍摄场地。作为马拉帕尔泰的朋友之一,莫拉维亚过去也经常出入这里。戈达尔曾说他的电影是关于西方世界里迷失的灵魂,那些现代主义的“海难”中的幸存者。对于这样的故事,这座别墅应该是一个理想的场景,它基本上是一个冷漠的建筑,然后迅速地沉入寂静。 内在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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