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最后的静土

作者:贾冬婷

(文 / 贾冬婷)

​北大最后的静土0( 刻着“朗润园”字样的石头并不显眼,但与这里的气质正相符合 )

“从夫子游”

下午15点,北大经济学院前院长晏智杰坐在客厅的短沙发上,记者坐在旁边的长沙发上,对面茶几上一个座钟滴答作响。晏智杰说,这也正是当年他在镜春园甲79号陈岱孙先生家求教时的时间和格局,几十年来老师的习惯不知不觉地也成了他的习惯。

那是1962年,晏智杰作为北大经济系第一届研究生,成为岱老的关门弟子,每周或两周总有一个下午,陈岱孙先生在镜春园甲79号开课。晏智杰记得,每次一来,老管家拿一把套绣花罩子的老茶壶和粗瓷杯碟来替他斟上一杯茶,岱老的老母亲打个招呼礼貌退出,对面小座钟“当、当、当”敲过3下,岱老从书房里走出,课程即准时开始,17点半结束。晏智杰说,岱老的守时是全校闻名的,他决不会早退或者拖堂,如果哪一天下课了铃声还没响,那必定是铃坏了。

岱老个子很高,目不斜视,身板笔挺地走进来。他会让晏智杰先说说最近几天的阅读有什么问题,针对性地讲解。严师的耳提面命,让晏智杰在短短的两个半小时里不得松懈,“只带个耳朵,无法面对他”,又觉得非常解渴,前后两年之久,细细通读了《资本论》,《剩余价值学说史》三大卷,还读完了八九本西方经济学原著。

“文革”中,镜春园甲79号破落了。受人尊敬的系主任陈岱孙一下子成了被批判对象,房子割出一半,老母亲过世,陪伴几十年的老管家回了老家,屋里书东倒西歪的,曾开着兰花的小院也荒芜了,长满了野草。晏智杰曾趁晚上偷偷去看望老师,敲敲铁环,说上几句话就走,好在朗润园都是独门独院的老院子,周围有湖,有树,谁也看不见。

​北大最后的静土1

镜春园甲79号在未名湖和后湖之间,树木参天,野鸟飞掠,小桥,流水,人家,正与学者的沉静之气呼应。而在临近的镜春园75号,现在用作“北大校友会”的清代四合院,则是中文系王瑶先生的旧居。

去年冬天北京第一场大雪时,陈平原赶到镜春园75号,拍下雪景寄给在美国的师母。他是王瑶先生的弟子,先生1989年去世至今,陈平原仍保留了经常绕过来看看的习惯,门口的狮子,石桥依旧,只是物是人非,他再未推门进去。

站在雪地里,陈平原想起第一次来这院子,那是1984年他刚考取王瑶先生的文学博士之时,也是雪后,幽静的小院里积雪深深,第一次到北方的青年陈平原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踉踉跄跄。

那以后的三年里,陈平原每周都会来镜春园75号一两次,先生习惯晚上工作,白天睡觉,他每次都是下午去,坐在5米高的阴凉屋子里听先生侃大山。客厅围绕着几个装着《四部丛刊》的楠木大箱子,墙上一幅陶渊明的画像,书房里取自“镜春”二字的书斋匾额“竟日居”,还有大摞古代的现代的典籍,陈平原说,曾有几个拍摄40年代老教授生活的剧组来这里取景。

“先生随后抓过一个话题,就能海阔天空侃侃而谈,得意时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像放风筝一样,话题漫天游荡,一下子六朝,一下子现代,线始终掌握在手中,随时可以收回来,似乎是离题万里的闲知,可谈锋一转又成了题中应有之义。暮色苍茫中,庭院里静悄悄的,先生讲讲停停,烟斗上的红光一闪一闪,升腾的雾越来越浓——几年过去了,我也就算被‘熏陶’出来了。”

除了正式“拜师”的王瑶先生,中文系还有三位学识渊博、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吴组缃、季镇淮、林庚,均住在朗润园,陈平原也常沿途前往请教,“如果值得师从,不必过分讲究名分,前往请教就是了。四老各有专长,且性格十分鲜明,王之睿智、吴之豁达、季之忠厚、林之儒雅,均无法追摹”。

寓居燕园几十年,最让晏智杰、陈平原怀念的,莫过于曾有幸“从夫子游”的日子。晏智杰1962年作为经济系第一届研究生,陈平原1984年作为中文系第一届文学博士,都是制度刚刚建立之时,几位大师撑着高龄来为陈平原、晏智杰这拨“关门弟子”讲课。这也是他们最后的开堂讲学了。

“从游”之乐,清华大学老校长梅贻琦曾在《大学一解》中表述:“学校犹水也,师生犹鱼也,其行动犹游泳也。大鱼前导,小鱼尾随,是从游也,从游既久,其濡染观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为而成。”

日渐凋零的风景

因一刀切的退休制度,现在的学生再也没有63岁以上的老教授可以“从游”。但在湖水幽幽,荷叶寂寂的朗润园、镜春园里,清晨或是日暮,总会有几位拄杖缓行的老人,独自在甬道上漫步,构成后湖一带有如圣境的神秘风景。像季羡林、金克木、邓广铭、张中行,都曾居住在朗润园,人称“朗润园四老”,如今四老中的金克木、邓广铭已过世,张中行、季羡林也已90高龄了。

朗润园13公寓一楼,窗前种着一棵玉兰树的地方,就是季羡林先生的家。如今,树枝干枯,窗子紧闭,季羡林住院四年,他的大白猫“咪咪四世”还在转来转去地等。

汤一介和乐黛云先生一家住在另一门洞的二楼,乐黛云说,去年后湖就没水了,但夏天几场雨过后,13公寓前的湖水中竟又开出几朵荷花来。去年8月,沿着季羡林先生散步的路线,乐黛云将季羡林种的开花的“季荷”,湖边他常坐的那把椅子,爱走的那条小径,拍成一组照片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季老十分感慨。

13公寓,连同东边连成一排的9至12公寓,五个灰色的水泥盒子,是1962年北大兴建的教工公寓,13公寓刚建成,季羡林是头一家搬进去的,居住至今。当年荒凉的朗润园,如今水木明瑟,曲径通幽,绿树蓊郁,红荷映日,一派旖旎风光,成了北大众园中最美的一个园。有一次,季羡林同一位老朋友去庐山归来,老朋友到他家拜访,看见朗润园的风景,对他说:“你家里有这么好的风景,还到庐山去干什么?”

曾与季羡林先生在东语系共事二十余年的张光先生对记者说,他在朗润园的家还是五六十年代的样子,“陈旧,简直没有一点现代气息”,季羡林自己住在较小的房间里,屋内除了一床,一桌,一椅之外,便是书,书从地面一直堆到天花板,书架和桌子之间只有一条窄缝,以至于人来只能“正襟危坐”。

每天早晨4点,窗外一片漆黑,人们还在熟睡,整个朗润园没有一点声响。张光说,季羡林大概是燕园里起得最早的人,拧亮台灯,开始工作,从4点到8点上班,他1000万字的著作便是在每天这三四小时写出的。屋子里有两张书桌:一张是写学术论文用的,桌上及周围摊开着各种资料和书籍;另一张是写散文和翻译用的,桌上放着稿纸和笔。他先坐在写学术文章的桌前,继续前一天的研究工作。写累了,便站起身来,活动活动筋骨,然后来到写散文和翻译的桌前坐下。

“我爱北京,特别爱黎明前的北京”,季羡林先生曾专门写文章说,“只有在黎明以前,根据我的经验,没有哪里会来找你开会的。因此,我起床往桌子旁边一坐,仿佛有什么近似条件反射的东西立刻就起了作用,我心里安安静静,一下子进入角色,拿起笔来,‘文思’如泉水喷涌,记忆力也像刚磨过的刀子,锐不可当。”

从13公寓门口,向右转,只有二三十步,就是一条曲径。季羡林喜爱这条小路,“一面傍湖,一面靠山,蜿蜒曲折,实有曲径通幽之趣。山上苍松翠柏,杂树成林。无论春夏秋冬,总有翠色在目。不知名的小花,从春天开起,过一阵换一个颜色,一直开到秋末。到了夏天,山上一团浓绿,人们仿佛是在一片绿雾中穿行。林中小鸟,枝头鸣蝉,仿佛互相应答。秋天,枫叶变红,与苍松翠柏,相映成趣,凄清中又饱含浓烈。几乎让人不辨四时了”。

几十年来,他每天沿着这条路走到外文楼去上班,中午又沿着这条路走回家,他永远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圆口布鞋,出门时提着一个50年代生产的人造革旧书包,有时后面还跟着爱猫“咪咪二世”,也是校园一景。

后湖的沉静与老先生们的才情气质和学术沉思相联。而如今,再没有长须飘拂的冯友兰,没有美学散步的宗白华,没有妙语连珠的吴组缃,没有口衔烟斗旁若无人的王瑶,陈平原感叹,随着这些优哉游哉的老教授的逝去,新人撤出学校,后湖风景日渐凋零了。

逐渐打破的宁静

90年代以来,北大对游人开放,未名湖附近车辆、游人纷至沓来,越来越喧嚣,但游人大多看过了著名的一湖一塔即止步。后湖区域一直以来单一的居住功能,隐藏了它的宁静。

但宁静在逐渐打破。近几年东门附近建起现代风格的教学楼,混合着二三十年代的古典建筑,五六十年代的苏式楼房。乐黛云说,越来越密不透风的校园里新旧交杂,跟这时代一样。

校外的车开到朗润园,就会看到一块牌子,“家属区,禁止通行”。这块牌子只是警示,并无障碍,前进后退全凭自觉。若是再往北走至拐弯处,会遇到第二块牌子,提示前方路面狭窄,再走无法退出。乐黛云说,仍见有车继续前行,甚至跌落石桥下。

此次朗润园、镜春园改造贴着13公寓的边界划了线,不在拆迁之列,乐黛云松了一口气。可不知眼前这片园林将要如何变化,她担心:“这里是北大最后的静土,如遭吞噬,燕园之大,就无一片可安静谈话的地方了!”

北京大学发展规划部副部长、城市与区域规划系主任吕斌对记者说,此次拆迁主要是针对区域内的“非文物”部分,50年代以后所建平房的修缮或重建,100多户居民要迁走。他说,燕园古园林属第五批国家文物保护区,不会破坏区域内古建筑,园林、水系也力图恢复。

国际数学中心已经确定了方向。吕斌提到1997年修建的北大经济研究中心,在古建的基础上部分修复,部分新建,古色古香,恢宏安宁,是朗润园里最显眼的建筑。他说,几千平方米的数学中心也会建成这种古典书院样式,遵循分散式院落布局。

吕斌说,现在学校开始还教学设施的欠账,在校园空间越来越有限的情况下,居住空间势必被挤占。新一代教授们撤到燕北园、西三旗,离学校越来越远,相对自然的生老病死,空间更迭带来的改变似乎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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