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会馆:比河水更沉静的院落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中国会馆:比河水更沉静的院落0( 成都金堂中国会馆建筑群临水而居 )

金堂在成都的诸多郊县中,并不算很出名。从成都市区出发,沿着绕城高速与成金快速通道出城,跟那些旅游景点必经之路的熙熙攘攘不一样,一路上车流量都不大,没有穿梭的旅游大巴,车难得越开越清静。

出成都三环路不到30分钟,就到了小城金堂。正是初秋时节,路过的果园满树都是黄澄澄的橘子。县城外的马路边不时会出现一棵柚子树,枝头上垂下来沉甸甸的青柚,像是一棵树的张灯结彩。一路上都有零星的小摊子,临时起意似的,几颗柚子摞起来卖,看摊的人却不知道都哪里去了。

跨过河去,在绿树掩映中,一片青瓦灰墙渐渐显露出来,这个叫中国会馆的聚落,出场的效果更像一种自然的过渡,屋瓦在半空中划出双弧线,次第延伸开去。从光洁严整看得出它的精致,现代感与中式的古意融合在一起,再追究起来却又是若有若无。

中国会馆的门卫不大,一间小小的亭子,上面的尖顶铺着厚厚的三层茅草垫,很多人只觉得这个草帽雅致,实际上,这是中国会馆找来6名60岁以上的老手艺人,花了4个月的时间用传统技法编出来的。整整堆满了一大间屋子的茅草最后变成了一个精巧的屋顶,设计师何亚雄还想再加厚,但几位老人都纷纷摇头:太累了,不干咯!

回归中式审美

中国会馆:比河水更沉静的院落1( 中国会馆院落外的流水营造出一种江南气息 )

何亚雄是中国会馆的设计师,面前的这座中国风味浓厚的建筑群,是他十几年来对现代中式建筑的最新尝试。早在2000年,何亚雄在成都设计了一个名为“清华坊”的中式项目,第一次尝试在当时的市场环境下突破,加入了白墙青瓦的中国文化特色。清华坊在全国引起了轰动,项目被复制到广东中山、番禺等地,2004年还曾被媒体评为年度建筑。

在成功的反响下,何亚雄自此开始了中式建筑的设计道路,而这也正是中国房地产业开始起步并达到繁荣的时期。在几轮房地产热潮中,各种的欧式别墅、小洋楼开始兴盛起来,在房地产西风东渐的洗礼中,人们的消费审美首先受到西式别墅的冲击,美国的大庭院、大草坪,Town House,至今代表了一种令人艳羡的生活方式,并在国内的很多城市被大量复制。

中国会馆:比河水更沉静的院落2( 中国会馆建筑实景图 )

然而真住进去,人们渐渐发现了这种别墅难以消化的部分。例如美式别墅中,标配的大草坪是最有景观特色的部分,但在人口密度大的国内很难被复制,而且即便有,中国人较西方人更注重隐私,并不喜欢把自己的一举一动通过草坪暴露在邻居的眼下。此外,国内的别墅大多每层空间小,楼层多,这实际上减少了家人起居中的交集。何亚雄有朋友曾经感慨,自己某个周末在卧室里窝了一天,住楼下的父母晚上打电话,才知道儿子竟一直在家。

在近几年,中式建筑开始变成一支异军突起的力量。“这是富裕阶层在审美上的回归,我们开始变得自信了。”西式的别墅,多少带有一种外化的张扬,耸立的小楼有一种欲望的外化。中国的院落,把一切都包含在围墙之中,关起门来,低调得别有洞天。何亚雄认为,就像民国时期,很多海归建筑师在国外接受教育,具有当时世界先进的设计理念和手法,但回乡后,作品中还是传承了我们自己的文脉,许多这样的建筑至今仍然充满生命力。当初的清华坊在中式商用建筑中具有一定开创意义,跟那时相比,社会对中国味道的产品接受程度在明显提升,而且设计师本人对中式的理解,也开始有了新的变化。

中国会馆所选择的院落,是何亚雄今年的思考结果:“中国建筑文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院落文化。对于中国人来说,院落不仅是一个物理的空间,而且是家的核心。有院落的地方,就有我们最真实淳朴的情感与记忆。巷、道、瓦、檐、廊等这些元素,形成传统院落独具特色的形式美感,形成了我们独特的院落空间氛围。中国人几千年来形成了特有的生活方式、人文情怀,这决定了我们对自己栖身的建筑有着独特的文明特征识别,而院落就可以将这一特征表达得淋漓尽致。”

从外在看,中国会馆的院落,完全尊崇中式院落建筑的特色,飞檐、屋顶、院墙、天井等各具特点,却都恰到好处地相互映衬。但更暗含天机的,是院落的内在设计。推开每家的包铜入户大门,房间的配置是我们熟悉的中式中轴对称,平层的空间中,我们能一眼认出来隔景、借景的园林设计技巧。

不同的是,落地窗被大量使用,将天井变成了一个内置的小花园。基本上,每个屋子都四面开窗,光线从各个方向弥漫进房间,即便是走廊上,也有窄窄的一条玻璃砖屋顶,让最不易采光的地方也有自己的自然光源。旧式建筑中,沉闷、潮湿的压抑感被一扫而空,这里安放的是现代人的优质生活。

金属瓦片

第一次烧瓦失败时,中国会馆已经开工3个多月了。在这个项目里,一个看起来不起眼,但最花心思的技术难题就是瓦。

“我们此前看过日本的瓦,日本的瓦有窑变,上面有很漂亮的金属感光泽,而且很挺,搭起来齐崭崭的线条非常漂亮。当然,从日本进口瓦片太不现实了。”何亚雄的助手告诉我们,国内最常见的小青瓦更不能用,一是没有现代感,二是质量实在太差,无法保证线条的流畅,成品效果“就跟农民房一样”。

设计师们为此专门去了四川荥经,这是国内知名的砂锅产地,他们想让当地厂家按照烧药罐的技术,烧出黑色中闪着银光、有金属感的瓦片。砂锅厂为此重新开了模,探索着去满足这群异想天开的家伙。药罐跟瓦片的形状不一样,变成了截然不同的技术,经历了改窑、反复烧炼,最后,大家不得不宣布失败。与此同时,还有人正在四川彭州盯着做土瓦、土青砖的作坊,这个实验花费的时间更长,在5个月后,第二个尝试又只能承认失败了。

何亚雄决定,干脆只取形状,“神似比直接的拿来主义更重要”。何亚雄最终选择直接用金属来代替瓦片,他们找了一个广东的厂家制作出瓦片式样的金属屋顶,从头开始培训工人们,把这种每平方米要800多块钱成本的新材料搭在早就催等着加盖的房子上。

瓦屋顶搭出来之后,何亚雄制造出了一种微微翘起的弧形曲线,这是他自己琢磨的造型——过去的老建筑呈现的这种曲线,并没有相应的结构工艺,这往往是木头过了很多年,被瓦片压得中间下沉的结果。金属的瓦片由此被排列出一种灵动的走势,变成了中国会馆最具特色的天际线。

琉璃瓦覆盖,也许是人们最浅显的中式印象,梁思成曾经写文章,批评“盖了一座洋楼,上面戴上琉璃瓦帽子”犹如“一个穿西装的洋人,头戴红缨帽”。何亚雄最希望避免的就是这种不伦不类。他用瓦片,是为了做出坡屋顶,这种造型可以把平层的房间调高,室内的空间变大并有层次感,而非简单的照搬。在中国会馆里,被舍弃的传统形式,远远比它使用的多。

比如马头墙,是近些年国内仿古中式建筑中最常用的元素。传统的马头墙,主要是因为在聚族而居的村落中,高密度的木建筑容易失火,居宅的两山墙顶部砌筑有高出屋面的马头墙,可以防止火势蔓延。在现在钢筋混凝土的房子中使用马头墙,只能说明设计师并没有理解精髓,单纯抱过来一个符号而已。同类的还有木雕花窗,古建筑中采光的同时,需要雕花来起隐蔽作用。我们能用单面透视玻璃、百叶窗、纱帘保护隐私,过去的雕花小窗户,完全不符合现代人生活习惯了。

“设计也是一种时尚,永远要向更先进的方式发展,让现代人也能够适应。而且商业化的民居,毕竟要考虑真实的适用性。”何亚雄的助手介绍,中国会馆室内空间的很多创新,都跟现在的科技进步有关。比如大量落地窗的使用,是借助了不断进步的玻璃保温技术;10年前国内的厨房空间都很小,有的房子甚至把厨房挤到了阳台里。现在各种烹饪小家电面世,小厨房根本放不下。过去谁敢做开放式厨房?但现在的抽油烟机的水平已经能完全能保证房间的整洁。中国会馆家家都有个开阔、明亮的开放式厨房,这不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但“老祖宗的东西不适合我们的节奏了,原样照搬的话,我们做出的不是产品,而是艺术品。设计也是一种时尚,我们要顺应并引领生活的潮流”。

相应的变化是,中国会馆的很多小细节都是何亚雄的团队自己摸索出来的。比如入门的门沿使用了铜皮,这段铜皮是完全为中国会馆定制的。一般的大材料厂家都是流水线工艺,不会为一个楼盘特制产品。何亚雄找了小工厂一起来做实验,研究镀铜、酸洗、打磨的技术,做出了效果最佳的质地。这让房屋的这一个细节多花了30%的费用,在工期上也晚了50%的时间。每家灰色外墙的洞石,中国会馆选用了一种仿火山石的切片,这是专门定做的一种砖,能达到跟云南当地火山石外墙相似的效果。

此外,在中国会馆的酒店里用的石鼓,是专门找到山西运城做假古董的人订购的,仿古的逼真性自不待言。在酒店大堂里有一片石头装饰,是先贴了石头,又找了石匠一下一下凿出了纹路,整整花了3个月时间。“我们不能用土豪的玩法,贴金、贴银,用堪比玉石的大理石,这样成本太高,而且并不高级。我们用匠人手工打造的东西,有设计感,也有岁月感。把中式古镇里见过的旧旧的效果,用现代的工业原料、技术做得更逼真。跟崭新的审美更进一层。”何亚雄的助手告诉我们,“等到全做完,我们何大师这时候说了:‘这就是我要的效果。’”

日本建筑家安藤忠雄曾说过:“建筑并不只是建筑家一个人的东西,必须靠着建筑家的理性与创造力、营造者的技术与热情以及业主的经济力及意志,才有成就建筑的可能与机会。”在中国会馆中的建设中,铜片、木头、瓦片这些细节,每个旧到什么程度,都是设计团队自己摸索出来的,一般的项目里根本不可能允许这种奢侈的尝试。获得的解释很简单,在这个楼盘中,设计师起了很大的作用。何亚雄有设计感,有经营头脑,更重要的是有身家:何亚雄自己就是股东之一,这种身份让他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愿望。几个合作者也是多年的老朋友:“由着何大师去耍噻!”——这种组合异常完美,也几乎难以复制。

享受宁静

最初选址金堂,开发团队实际上也是冒了一个险。在成都本地人心目中,这并不是一个常规的开发地域。前面的几轮房地产开发,都把别墅修在了青城山、都江堰这种知名的休闲胜地,只是近几年,类似像中国会馆、观岭18洞国际高尔夫球场等项目开始在金堂落户,让这里渐渐有了与现代感接轨的样貌。

金堂有三条主要河流:中河、毗河、北河。它们穿过县城所在的赵镇后,又会聚成了沱江。古有“拉不完的赵家渡,填不满的成都府”之说,这里也被称为是千里沱江的第一城。这座小城处在成都的上风口,因而较之气流长期凝集的成都市区,空气质量要更好一些。同时,金堂的湿度是成都地区最小的,这里降水量小,相对日照也多一些。很多外地客人来到中国会馆,常常遇到阳光普照的大晴天,跟过去对成都的想象截然相反。

何亚雄和朋友们看上的这个地块,正处在中河一个S形拐弯的地方,如同太极的曲线,整个项目沿着河流而建,能够利用3~5公里的河岸,让整个中国会馆临水而居。他们甚至因此在各个院落的房前屋后挖出来小河,深度参照周庄等古镇的河渠,把中河的水净化后引来,让整个会馆汩汩涌动着流水,营造出一种江南气息。

中河的河水很缓,因而具有一股异常宁静的力量,碧绿的河水在表面翻起细小的褶皱,一片树叶落在水面上,要很久才能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中河的河面很宽,这让它看起来像是一潭静湖,刚刚从中国会馆的房间中走出来,立刻像是被投入了消音器,人在这种环境下自然地不想高声谈笑,只想在堤岸上独处静坐,隐藏的鸟叫、蝉鸣,因而就在这初秋的下午渐渐浮现出来了。

何亚雄希望自己的业主,能体会到这种宁静。

中国会馆采用的平层大院落,事实上也只能在金堂才可以完成,如果同样的建筑,放在更热门的度假区,光是地价就会把成本提高两三倍。金堂的宁静,是最难得珍贵的地方,它可以铺陈下每个院子近1亩的宽敞,也要求营造者施以加倍的功力,用品质感来打消业主的疑虑。

何亚雄和他的团队觉得,中国会馆就像玉,永远是懂的人最会欣赏。他们不期待所有人都喜欢这个项目,但喜欢的人,能真正过来把玩,并随着时间让感情越发浓厚。团队中一位合伙人,自己买了两套大宅院,他的太太说,买这套房子是想回味小时候的感觉:儿时过春节,吃完年夜饭,大家都在一起玩耍,睡觉,第二天早上再共同捏汤圆。但现在姊妹弟兄虽然住在同一个城市里,在饭店吃过年夜饭就各回各家了,这个感觉其实很不好。

等以后,中国会馆的大院子可以变成一个家庭的会所,春节、中秋、父母的生日……大家在一起度过重要的日子。吃过饭后,宽敞的居所可以让大家安顿,围在院子里,或者散步到河边,无论含饴弄孙还是交流感情,都有一个共同的空间。这种古老的生活形式,在现代社会弥足珍贵,而“传承是需要场所的”,建筑本身又对人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对于中国人,院子是最合适的地方。

何亚雄认为,中国会馆的业主会跟这群营造者差不多,这个依靠交情组合起来的团队,成员个个在各自的领域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现在人过了50岁,“如果都是想把产业扩大十几倍、更出人头地的人,不会做这种项目的。他们会去做高层公寓楼,去学习刘永好、马云、王石,再往高挣一挣,但这不是他们想要的”。

他心目中的业主,是那种身处富裕阶层,在琢磨一些像收藏一类的爱好。他们骨子里很地道的传统,有不俗的审美。这个群体的生活已经无需再为生存而奔波,可以讲究一些趣味和更高的精神追求,他们对中国文化有喜爱,也有自己的反省。

这个时候,这些人来到金堂,有些可能是每半个月、一个月来一次,喝茶,在河边散步,把世俗的东西全部放下来,思考一下人、家庭的真正意味,开始欣赏生活中自己喜爱的东西。生活正渐渐地沉稳下来,坐在中河边,他们能欣赏这种单纯的美感,对着缓缓流动的河水,整个人都静下来,这就够了。

(文 / 文      熊怡) 中国会馆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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