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我们一起跑

作者:朱步冲

2007年,我们一起跑0( 朱步冲 )

“跑步无疑大有魅力,在个人的局限性中,可以让自己有效地燃烧——哪怕是一丁点儿,这便是跑步一事的本质,也是活着一事的隐喻。”村上春树在《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中赋予这项基本到近乎单调的运动某种自我觉醒的意义,他还透露,自己每年至少完成一次全程马拉松,《海边的卡夫卡》里的许多情节和灵感,都是在跑步的当口涌现出来的。有了村上君的榜样,跑步的“逼格”骤然上涨,在2007年左右,身边的文艺白领青年们开始把跑步当作一种时髦了,它不再是某种让履行者感觉自己毫无运动天赋与技巧可言的“低端”运动,而深刻变得与自我觉醒、挑战与节制有关,类似瑜伽与普拉提,被看成保持圆满人生的关键。在有些狂热分子看来,跑步甚至被视为万灵丹,可以治愈一切现代文明病。就像所有的初恋一样,跑步简直是完美无缺的。

就在2007年的早春,编辑部的苗炜苗师傅也加入了这支浩浩荡荡“在跑步中重拾生命激情”的运动大军,以往略嫌臃肿的身板儿逐渐清癯了下来,精神头儿也日渐旺盛,俨然迎来了生命中的第二青春期。有一次周二例会后,他把大家召集起来,用标志性慢慢悠悠的北京大爷腔,提出是不是可以做一个概念性的“封面故事”,就叫“一起跑”,没有核心新闻事件和当事人,没有明星光环,基本就是试图勾勒出这群跑步者的心态,他们的日常跑步生活以及背后的社会心理变化。

归根结底,构筑新闻故事核心,引导其叙述的是人。在采访人选的选择上,我们可以说得上煞费苦心,那些星光烁烁的田径明星们日程繁忙,难以抽出档期,而且对他们过多的叙述描摹会对读者,尤其是普通跑步爱好者产生某种隔阂感。而新闻描写天生要求的曲折性、可读标示性又告诉我们,着墨于一个平淡无奇、泯然众人的跑步爱好者,则是对读者兴趣和注意力的严重挑战。所以如何选择一批“有故事性和标示性,曾在跑道上完成了某种惊人之举的普通人”,是一件很棘手的工作。最终,人选在反复讨论推敲后确定:曾经的全民偶像,奥运会与世锦赛5000米与1万米长跑冠军,“马家军”的代表人物王军霞;三次获得波士顿马拉松赛亚军,却从未触摸过冠军奖杯,曾经世界排名第一的佩蒂迪伦;推着自己全身瘫痪的儿子里克,以“霍伊特之队”之名完成了24次波士顿马拉松赛,143次5公里赛事和206次奥运标准铁人三项赛的迪克霍伊特;在父亲张建民的严格训练下,于2007年完成环海南岛跑,并在海口马拉松比赛中夺得女子第二名的8岁女孩张慧敏;被誉为跑道上的詹姆斯迪恩,与菲尔耐特共同奠定了耐克叛逆不羁形象的美国长跑名将史蒂夫普雷方丹;以及活跃在上海世纪公园的“一起跑”俱乐部的一群本土与外籍写字楼上班族等等。

“霍伊特之队”有自己的主题网站,蓝红相间,由迪克推着轮椅上的儿子里克冲刺的剪影构成的“霍伊特之队”标志特别醒目,老美办事风格一贯干净利索,采访提纲和要求发过去没几天,公关负责人就回信表示采访没有问题,迪克会在截稿日之前用邮件形式把回答反馈回来。然而问题在于,对于平时一向对跑步毫无兴趣的我,如何能够贴近地揣摩到这项运动爱好者的心理、感受与精神状态:在学生时代,跑步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种肉体上的惩罚和规训,毫无成就感与快乐可言,为了逃避,我想出过各种办法:装病,蹲下假装系鞋带,在老师视线之外抄近路……

我鼓起勇气买了一双大牌新款跑鞋,兜里揣着iPod,上了健身房的跑步机,出乎意料的是,只要没有来自外部的硬性时间或者速度规定,跑步顿时变成了一项愉快得多的运动。虽然身体一如既往地会反应出惯常的肌肉酸疼、心悸、呼吸困难等症状,但在每日循序渐进的练习后,我和其他跑者一样发现,在最初近乎折磨一般的波谷状态后,就会感受到一种被跑步信徒们虔诚地称为“跑步者高潮”的东西。据说它的生物化学解释就是在运动中,人类大脑的边缘系统和前额叶区域开始分泌内啡肽,从而使得跑步者产生了某种欣快感,效果跟音乐爱好者突然听到了钟爱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差不多。

2007年,我们一起跑1( 朱步冲在家中(摄于2010年)   )

在写稿之余,我还抽空看了那部根据史蒂夫普雷方丹生平改编的电影《阿普正传》,以及一些他的纪录片片段。1951年出生在俄勒冈小镇Coos Bay的普雷方丹是个瘦削、胡子浓密、满头金发乱飘的运动狂人,当他被告之由于过于瘦弱不能参加自己钟爱的美式橄榄球校队时,他开始用跑步,这个相对冷门的项目来展示自己独特的运动天赋。早在曼斯菲尔德高中一年级时,就以5分01秒的成绩创造了全美1英里跑新纪录,然而这仅仅是他接连打破19项美国高中田径赛事纪录的开始,这一惊人成就最终使得19岁的普雷方丹登上了美国《体育画报》的封面。1972年的慕尼黑奥运会上,曾打破了5000米长跑全美纪录的普雷方丹被认为是这个项目金牌的有力争夺者,然而全程领先的他在冲刺阶段体力不济,惜败于芬兰名将拉赛维伦,仅仅获得了第四名。次年,年仅24岁的普雷方丹就在一次同学聚会后,在加州尤金市郊的天际线公路上因车祸而猝然去世,这样一个悲剧式的结果并未影响普雷方丹头上的光环,反而使他拥有了另外一种独特永恒的魅力。看着已经逐渐褪色的胶片上,他长发飘飘地奔驰在跑道上,背景是震耳欲聋的“PRE!PRE!”的呐喊助威声,看起来不像是以克己和忍耐为特征的职业运动员,反而像是伍德斯托克音乐节舞台上的吉米亨德里克斯。在这一刻,我似乎终于感觉到了跑步这项运动之于爱好者心中的那个难以言说的“核心”吸引力了。

斯坦福大学运动心理学家、极限长跑爱好者乔安达科特曾说,长跑是一种近乎禅修静坐式的活动——在长时间的心灵封闭和身体恒定状态中内省。在某种意义上,长跑爱好者是在某种自我认同危机中选择上路。在写给迪克父子的采访提纲里,我自作聪明地问了一个不很恰当的问题:“许多人把里克当作田径场上的霍金或者福瑞斯特甘普,你对此有何看法?”很显然,迪克在回答中明显表现出了不快,他说,无论是参加各种长跑赛事,还是在生活中,自己一切努力的目的就是增强儿子里克的信心,让他感觉自己是一个正常人,能够和其他人一模一样地生活,感受这个世界。我顿时感觉到,对于那些身体机能健全的人而言,跑动也许是一种毫无技术含量而枯燥的“行走状态”,而对于很多功能障碍者来说,跑动则意味着体验某种久违的存在感,某种能够清晰地意识到“生命依旧在延续”的东西。一如那位加拿大“希望马拉松”运动的奠基人、身患骨癌的特里福克斯,在极度苦痛与煎熬之间,生气勃勃地度过每一天并使之拥有意义。

在采访中,我越发发现,跑步,是许多人将内在危机外化的途径。我遇到了网名“阿迪混子”的惠普公司销售经理黄强,他说自己之所以在2002年投身马拉松,并非是为了借机秀秀珍藏的大批阿迪达斯运动行头,而是想“应该在30岁之前干点自己以前没干过的事情”。尽管第一次尝试,他最大的意愿不过是“活着跑下来”,后来他自己土法上马,按照《高级马拉松教程》(Advanced Marathoning)上的一周55公里的目标开始练习,还参加了阿迪达斯跑步教练培训班。黄强号称“中国业余马拉松爱好者中出国比赛最多的一个”,他回忆说,这几年他主要的假期都用在出国参赛了,在马拉松赛上的花销至少有20万元。最紧张的一次经历,是去赫尔辛基参赛:“当天乘机抵达,下午就参加了马拉松赛,第二天就飞回来。”还有前《型格》主编程旸,老程是为了减肥,后来不仅能跑下全程马拉松,还坚持素食,身材也越发苗条起来,在我们共同参加的几次国内外媒体活动中,许多同行安顿下来的第一要务是找奥特莱斯,逛街购物,老程则是换上行头慢跑着把周围的地形勘测一遍,找一条景致最好的晨跑路线,第二天起来一个人慢慢独享。

去除精神文化层面上的因素,2007年前后,跑步等有氧运动逐渐在中国城市中风靡,也要归功于跨国运动产品巨头们对于“可穿戴式运动电子设备”的普及与营销,借助互联网以及内置应用软件,对运动产品消费者进行“垂直式”的营销与渗透,他们不仅可以获取相关训练项目的指导与演示,也能在数字社群网络上分享每一天的训练和挑战成果。从耐克的Nike+、FuelBand手环到阿迪达斯的Micoach产品,跑步和其他运动一样,不再是独立个体分隔式的体验,而变成了某种社交网络化的载体与介质——运动的意义似乎不仅在于让自己的肉身变得更加卓越,精神变得更加饱满,更增添了某种分享的成分——你必须在与人分享后,这一行为才因其可见度变得有意义,诸如耐克新近推出的Nike+“跟踪我的比赛”(Track My Game)模式,不仅能计算你的运动数据,还能通过手机摄像功能将运动过程剪辑,上传至网络社区。阿迪达斯新近由田馥甄拍摄的主题广告“以姐妹之名,倾尽全力”,就深刻地说明了这一嬗变,尤其在微博、微信与Instagram流行之后,彩色跑、夜光跑,各种光怪陆离、炫耀行头的跑步活动变成了身边运动爱好者晒自拍的好机会,各种凹造范儿摆着,感觉已经跟在夜店里拍照炫酒、在餐桌上拍照炫菜差不多了。

2013年底,《华尔街日报》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是《好了,你是个跑者,憋着点吧》,作者说,马拉松、铁人三项、越野跑等项目,本来就是孤独者的运动,你自己去经历体会就行了,招摇个什么劲。无论在美国还是中国,越来越多的人穿着某某马拉松的T恤衫、开着贴满了“26.2”、“13.1”标语贴的车,招摇过市;在社交场合,经常旁若无人地大谈时速、心率、山地训练诸如此类,完全成了一种异化的自恋……还有好事者挖出旧闻说,跑步的人更瘦一点、活得更长一点、烟酒少一点、性生活快乐一点,这是美国体育作家詹姆斯福勒菲克斯说过的话。喜欢慢跑的人相信这句话,可别忘记这位运动专家52岁时正是在慢跑途中猝死的……一些研究成果表明,如果不具备某些专业性知识与指导,跑步对于我们健康的改善将会大打折扣,对于中老年人来说,快步健走是一种比跑步更加有效的保持健康方式:跑步降低心脏疾病风险的程度为4.5%,而散步则降低了9.3%。以消耗相同热量计,散步同时对心脏疾病风险的诱因也有更大的影响。初次患高血压的风险因跑步下降了4.2%,而因散步则下降了7.2%,抑或像新罕布什尔州圣安塞尔姆学院进化生物学家彼得拉森所争辩的那样,利用前脚掌先落地的正确的姿势赤足奔跑,反而会避免更多的膝关节与踝关节受伤。

很难推究清楚,我们仓促操作的这期《一起跑》封面,为这场全民跑步热潮的推波助澜起了怎样的作用,但无论如何,从那时起,我自己就把跑步纳入了每次健身房的训练内容中,在跑步机上,我规规矩矩地按照各种健康时尚类杂志的教诲,保持肩膀水平放松,躯干挺直,落地时膝盖微微弯曲,尽量轻盈地用前脚掌接触地面的标准姿势,并期望不适期赶紧过去,脂肪含量和心率能够逐渐降低,最重要的是,期待“跑步欣快感”在某个时间点不请自来。这是一场关于内心与身体的自我较量,而最关键的一点是,通过这些文字的撰写,我和越来越多的人一样逐渐相信,我们能够在其中胜出。 健身跑步运动马拉松2007一起我们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