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高望重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蒙田说,他常常见到人们谈起死者时就争论起来,说什么:“他是这样判断问题,这样生活的;他的意愿就是这个;如果他临终时能说话,他会这样说,会这样施赠;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蒙田忽视了一个关键点:只有像我姥爷那样德高望重的人才配得起拥有“让别人的言辞比别人以外的任何人都更了解他”的资格。
在窑镇惯有个说法:人行将就木时,将会被许多蚂蚁所带走。白墙上,木床上,格子玻璃窗上,目之所及都爬满蚂蚁。它们比我们靠肉眼辨认的行军蚁还要大上十倍,凶残百倍。十年前,这些蚂蚁密密麻麻爬上我姥爷的身上,淹没了他对世界最后的感知。
为姥爷守灵那晚,前来披麻戴孝的人特别多,大部分是姥爷桃园N结义、宣誓同生共死的革命战友。我尾随着姥姥,随时给那些大人派发菊花茶和花生米。不可否认,姥爷和姥姥是一对遵循达尔文进化论的蟑螂夫妻。特别是姥姥,如今失去了同壕50年的姥爷,仍秉承生之恳切,决不轻易流露悲伤,连抹眼泪也像抹层曼秀雷敦雪花膏一样一洗就掉。
至于灵车是如何将姥爷接走,我确切想不起来了。往后,我多次看到别家的灵车在我面前经过的情景,它走得郑重而缓慢,背后是此起彼落的言辞和哭叫。我就类比:我家姥爷溘然长逝时那车那人那眼泪也是同样畸形与无济于事的。当姥爷的灵车经过镇行政大楼时,被镇长秘书拦了下来。镇干部们自发举办了一场悼念姥爷的追思大会!他们西装革履,高举“××同志一路走好”的横条,为首的是镇长。他站在最高的石阶上,拿着红色大喇叭,从裤袋里掏出几张稿纸,声情并茂地罗列姥爷的光荣事迹,并追封他为“先进干部代表”。我自豪地对旁边的姥姥说,原来姥爷是镇上德高望重的大人物耶。姥姥板起脸严肃地说,这个横条拉得好,他还在时,个个都盼着他一路走好。
离世后的姥爷化身亚历山大大帝,埋了肉体的同时也不得不挽回双手虔诚地平摊在胸前。浩荡的死绝对是对一个杀手最好的尊重——周润发的警匪片也经常那么演的。我如马林娜·刘薇卡般坚信,姥爷的人生作为一个快乐的故事,一个喜悦战胜悲剧的故事,一个正义战胜不可能概率的故事,将会在民间口耳相传,传颂千古。直到四年前,窑镇上的水库又准备重修时,姥爷的光荣事迹再次被悠悠之口从棺材里挖出来。那些考古专家说,姥爷一辈子满脑子革命热血,生前当先锋死后当先烈。所以人家挂念他的方式,就是送葬时来了一万多号人,还有那个候补的先进干部代表称号!考古专家又说:镇长自上任起夹着尾巴做人,结果人家不是把市维修水库的工程款拿到手了么?
在这点上,蒙田比姥爷棋高一着。蒙田特意写了一篇《我的书》,告诉别人他没有什么可令人追逐、费人猜想的东西。如果有人要这样做,他希望能做得公正、准确。姥爷哑巴吃黄连,他一定很失望看到他所占有的所争夺的都如自来水流逝于掌心,连那个见证着他的德高望重的水库也将被重修,而这个世界却安然无恙继续它的硝烟与安详。
蒙田至今也没能从阴间返回,揭露歪曲他本来面目的人。而我作为姥爷的忠实拥趸,决定收养一条哈巴狗。那样的话,即使蚂蚁马上爬满我的全身,狗也是我的辩护。蒙田和姥爷就是活得没远见,赢得别人的德高望重,却忘了养条老狗,所以在死后才堵不住悠悠之口。(文 / 喵小鱼) 德高望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