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人劳伦斯·萨默斯
作者:蒲实( 劳伦斯·萨默斯 )
天才怪杰
周三下午,“哈佛楼”201教室,萨默斯主讲的“全球化”课即将开始。大约三十来个学生分散在宽敞的大教室里,席间还坐着些慕名前来旁听的访问学者,比如,希腊教育部长。14点,萨默斯从侧门准时步入,浅灰色西装,徒手,没有公文包,也没有笔记本电脑。他漫步到讲台上,提前来到教室的助教已准备好PPT,打出标题:《欧洲债务危机》。
这门有十多个专题的“全球化”课程,萨默斯从不需要借助任何备课本,一切都存储在他的头脑中,PPT的唯一作用,是演示各种数据统计图。他在讲台上来回踱步,然后走下来,站在第一排前,然后走到教室中间,继而踱回讲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一会儿再起身,就像一个陷入沉思的人,旁若无人地大声自言自语,说上一个半小时。他的语速镇定而缓慢,有时停下来几秒钟,等待大脑的巨型内存把信息转变为语言输送到嘴边;有时好像轻微卡住,习惯性地“呃,呃……”好像在试图搜索和抓住合适的词汇,好赶上思维的速度。他的思绪从“一战”、“二战”出发,跨越“冷战”与苏联解体的历史,跨越从民族主义到欧洲联合的主权观念演变史,像一列缓缓启动的列车,渐渐加速,驶入欧盟诞生与推进的历史轨道——然后是国家间关税降低,共同市场建立了;然后是从比利时到荷兰。
当我开始感到历史列车加速向前的强大惯性时,他开始抛出问题:“比利时人和荷兰人会不会觉得哪儿不对劲儿?”“答对了!荷兰人的护照控制现在可以一路通到比利时人的机场内。这意味着,任何能进入比利时机场的人,也能够进入荷兰。现在,荷兰和比利时就必须得有共同的安全防卫了。”“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扩张和交叉,都会有一连串的后果;整合一件事,通常意味着,你必须整合更多,如此循环下去,否则,逻辑就会受阻。”他继续抛出问题:“你们看到深化与扩大整合的矛盾在哪里了吗?”“信任,在多深层次上扩大信任。”“没错。”……所谓“庖丁解牛”,大抵如此。在那条轨道上疾驰,当欧元问题祭出时,已有了预料中的答案。哈佛力求向本科生传授“方法论”,它的含义是,抵达理解事物的道路。在这个意义上,萨默斯的课曲径通幽。
课后,我走到讲台前,他正在答疑。前几天,我在校园里与他擦肩而过,他正和助教走出肯尼迪学院。我追上去叫住他,想约他采访。他说,20分钟,我说,1小时,我期待他还个价,但他没有。交易未达成。后来,哈佛学生告诉我,他对时间非常吝啬,但随时随地会被有挑战性的问题刺激,然后一头扎进去,与人辩论。一次课堂上,有个公共卫生学院的学生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在给其他国家贷款时,往往设定了很多苛刻的条件,这是不是有点像医生给身患绝症的病人看病,却先要让病人满足条件,才施救助一样?这个问题是在讽刺IMF趁火打劫并事先规避自己救助政策的风险。萨默斯曾是世界银行的首席经济学家,而且是全球化的支持者。他一跳而起,和这个学生辩论了半个多小时。
( 2006年2月21日,哈佛大学时任校长萨默斯宣布将于本学年结束后辞职,拥戴他的学生希望其留任 )
他的体型已经恢复到担任财政部长时的规模,他开始去健身房。2001年他刚当哈佛校长时,就像只硕大的速龙,眼里闪着犀利的光——他对知识、对变革、对采取行动,也对比萨有无限的胃口,在他扩张的体型内,有着膨胀的抱负。他非常活跃,在校园里行色匆匆,不断抛出问题和要求。几年后,他却在哈佛教师的一片谴责和反对声中黯然辞职。我问他,作为克林顿的财政部长和奥巴马的经济委员会主席,他有没有考虑过到华盛顿或纽约的某个智库机构去任职。这个以智识上的优越为唯一的和最高荣誉感的人告诉我:“我在哈佛已经40年了。在这里每天的工作,都能让我找到一种神经质般的兴奋感。这儿有太多天才的学生和教师。”
萨默斯28岁就拿到了哈佛的终身教职。也许天才太容易沉浸于孤独的精深宇宙里,直到今天,他仍有些不修边幅——西装有点小褶,一小撮没工夫管束的头发倔强地翘着。他有时还会穿两只不同颜色的袜子,言辞锋利直率。他有时会在学校餐厅吃饭,边吃饭边和学生说话,永远都在探究,永远都在与人辩论,口水和面包渣喷溅在衬衣上,有时还被牛排卡住喉咙。斯坦福的人曾告诉我,哈佛那儿是书呆子、怪才的乐园。哈佛则对他们有点阴阳怪气。有一次,哈佛橄榄球队准备与耶鲁橄榄球队决战,萨默斯去动员。他说:“有天,呃,我跟耶鲁校长里奇·列文打电话。他号称他的橄榄球队更牛,你们能,能相信吗?他接下来打算干什么?打算宣布他们更有天赋吗?”然后有点紧张地笑起来。橄榄队的一位球员在他的大学生活记录中带着调侃地回忆,那天末了,萨默斯喊住大家和他打一局,点了这位队员,结果,那枚橄榄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正好砸到了萨默斯脸上。
( 2011年3月4日, 美国海军部长马伯斯(左)与哈佛大学校长福斯特签署协议,恢复海军后备训练团项目 )
我问一位有时与萨默斯一起参加筹款晚宴的教授,觉得萨默斯怎么样?他说:“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但不太擅长处理人际关系,缺乏社交技巧。”若是在加州,这也许不是致命的;但这是剑桥镇,是哈佛,更何况他是校长。这位教授告诉我,筹款晚宴上,他们得与那些有出息的(上流社会的)校友社交,不动声色地表现出赞许,鼓励他们:“你们一定能做到的。”——一定能从兜里掏钱的。但在好几次晚宴上,萨默斯中途,有时甚至是在一句话的中途,就走神了。只要无法激起他智识上兴趣的谈话,他随时会把频道调走。他甚至会在一些公开场合神奇地睡着,比如一些国家元首在哈佛演讲。他只有被安排以打羽毛球的形式来和校友交流时感到自在,因为竞技性的东西能让他保持一会儿专注。
搅局人
2001年10月,陆登庭校长(Neil Rudenstine)辞职,萨默斯继任。他跨上马背,扬鞭喝令,哈佛就像受惊的马,脱缰疾驰。哈佛很多人起初都误判了萨默斯,对他的任命打了个呵欠——“经济学家,预算平衡选手,管理型,似乎是个资本主义的冷漠代言人,只需保持前进方向,确保哈佛机器的现金流源源不断。”后来在《大西洋月刊》成名的哈佛毕业生罗斯·格里高利·道特哈特如此写道。
看起来,萨默斯是带回来些政界的作风。他的身边围绕着一些华盛顿的老部下:校长办公室主任、校友会代表、公共关系副主席、校长特别助理、新闻发言人等等,都是克林顿政府时期的白宫或参议院助手。这些人大多不是哈佛毕业生,是剑桥镇文化的外来者。在哈佛的传统里,校长应该是个抵御外部世界的物质主义对大学精神家园冲击的角色。他是共同体的一分子,而不是自视高人一等的领导。我第一次要求采访他,他不同意给一个小时,便说:“你跟我的秘书说说。”跟“我的人”说说,是萨默斯的惯用语,很不受哈佛帝国公民的待见。一位教授曾评价说,这是“荒唐、言不由衷”,“把华盛顿的拉帮结派行事风格带进来,还自诩坦白正直”。初到哈佛,我曾向一位与萨默斯接近的教授询问,如何才能说服萨默斯接受采访。他善意地建议:“告诉他你都采访过哪些政界的人。他不把自己视为学者,而更看重他财政部长的身份。”他在校园里到处停的带司机的“林肯城市”,他前呼后拥的出行风格,看起来,都与哈佛格格不入。
但萨默斯的自我认知,在我看来,始终充满着矛盾。一方面,哈佛的学术共同体觉得他疏离了他们。一位教授告诉我:“他不喜欢我们,不把我们当自己人。”但另一方面,他出身于一个学术世家,伯伯和舅舅都是诺贝尔奖获得者,伟大的经济学家,萨默斯一直把自己的智力优势看得无比重要,对知识有无限的兴趣。他有些笨拙的社交,他的不修边幅,他不够优雅的吃相,他的口无遮拦,他拘谨的谈话方式,似乎又是华盛顿社交圈的异类。萨默斯之前的财政部长叫罗伯特·鲁宾,是他的哈佛恩师。有一天,在一个重要的场合,鲁宾介绍萨默斯说:“现在,我们热烈欢迎财政部的第一副部长萨默斯先生。”这句话一出,萨默斯脸就红了,他好像很不适应“部长”的头衔。
我想向萨默斯求证,便问他,他如何看待大学与政界、商界的距离?萨默斯说:“它们之间的距离一直都在缩小。政治圈、商业圈都越来越尊重专家学者,尊重他们的专业知识。他们需要专家学者,需要学术界。大学与现实世界之间的边界一直都在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相互渗透。”也许,这是对他看似矛盾的行为的一个注解:他把自己视为一个学者,但他不再以矛盾对立的方式看待学术界与“外面的人”的区别。他是个在智力上超级自信,甚至有点骄傲的人,他的“官僚气”与其说是贵族主义作风,不如说是种自我掩护。曾有人问他,哈佛和华盛顿有什么区别。他回答:“哈佛和华盛顿都是官场,我不确定华盛顿是不是更官场些。”我问他,你仍坚信知识精英主义吗?他说:“我一直坚定地相信。”
他有无比清晰的理念。他告诉我:“我认为美国今天最大的威胁是,人们对为什么要做一件事有太多的理由和争论,这些争论遮蔽了真正有价值的行动——为什么不能简单地直接去做,并把它做到最好?精英主义是非常有力量、非常重要的思想,每个人都可以从不同的维度、以非常多元化的方式去做到自己的最好。对大学而言,它最有价值的目标就是培养全面的学生,使追求学术的人能够在各自不同的专业领域攀越巅峰。不要忘掉了首要的任务:吸引能做出最大贡献的人,而这些人通常有最雄伟的抱负和最卓越的才华。”过去十几年,全球化和技术革命已深刻改变了美国社会,若要让哈佛跟上时代发展的步伐,萨默斯认为,必须动些大手术,才可永葆哈佛精神。“竞争,”他告诉我,“如同商界的激烈竞争,是大学的力量。”——就像哈佛在橄榄球赛上必须视耶鲁为竞争对手一样。一次伦敦之行的校友会晚宴,他来晚了,直到他的席间演讲开始,他也没吃上饭。当时在场的人透露,他以一贯的达尔文主义式的刻薄语气说道:“这样一个不能即时把沙拉快速端上桌的国家,注定只能沦落进第二梯队。”
这个彻头彻尾的精英主义者,力求捍卫哈佛的顶尖地位,确保哈佛在世界的教育和研究领域处于前沿。但哈佛不是行事直率、如丛林社会的华尔街(萨默斯是金融拯救方案的重要参与者)。他的直率改革藐视哈佛错综复杂的生态和文化传统,像个搅局的人,在哈佛掀起轩然大波。
萨默斯上任后,要搞课改。他认为本科生课程不应只是永无止尽的各种“方法论”,而应该来点实在的干货,讲点事实。但当他问一位历史系教授,为什么教了好几代人的“艺术13”选修课消失了?他回忆说,那位教授的表情里夹杂着自以为是与欢喜,回答道,你怎么能指望任何一位有自尊心的学者,在短短一个学期里,像发射大炮一样,把学生从“洞穴时代的艺术”直接打到“毕加索”?教授们认为,自己的领域已经过于专业化了;研究永远比通识教育重要,自己才是学校永久的主人和最重要的资源。
他想重振学术纪律,理清学者和外部世界扑朔的关系。撞入他视野的是非洲研究系的康奈尔·韦斯特(Cornel West)——17名“大学教授”(University Professor,哈佛教授的最高荣誉职位)之一,地位很高,超越行政机构之上,直接向校长汇报,可以在任意一个院系授课,20世纪90年代以来美国最有名的公共知识分子,做过总统候选人顾问,制作过个人的说唱Rap CD。最重要的是,非洲裔。非洲学系是前任校长陆登庭不惜重金打造的“梦之队”,而韦斯特是灵魂人物。萨默斯低估了拿韦斯特开刀的微妙处境。他把韦斯特叫到办公室谈话,直接指出他因为去给参选总统助阵,有三周没给学生上课;批评他多年来没什么新的学术成果,全靠吃老本,把过去的著作翻来覆去改改出版;给学生的分数放水;而他的Rap CD简直就是毫无学术价值的烂货。媒体报道,事后,萨默斯自我感觉良好,该说的都说了。韦斯特却很愤怒。
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哈佛学术圈本来就对萨默斯存有偏见,加上涉及到少数族裔,舆论对萨默斯很不利。哈佛的“媒体明星学者”并不少:风靡全球的法学院教授迈克尔·桑德尔就是代表。在哈佛时,桑德尔正在东欧各国旅行,行程近一个月;他通过邮件给我发来两张他在桑德斯剧院上“正义”课的照片。“这两张是相当戏剧性的。”他在邮件里特意解释——其中一张,倾斜的背影,满头银发,伸直的右臂,正指向上千名学生的坐席,充满力量;另一张,两手揣在裤兜里,正向讲台下踱步,马上要跌入上千的人群中。这种戏剧性的展示,无疑是为了追求传播性。在一部分教授看来,这也是拓宽知识疆域的一种方式。萨默斯无疑管得太宽太紧,这种带着集权色彩的监督管理方式,与复杂多元的哈佛学术生态系统相抵触,也违背了学者自由、不受干扰地从事研究的传统。韦斯特说,“萨默斯就像闯进瓷器店的公牛”,“微妙和危险情况中的暴徒”,并宣布准备出走普林斯顿。
萨默斯进行了多次私下的和公开的道歉,韦斯特不依不饶。幸好,一件偶然的小事救了萨默斯。韦斯特形容说,“萨默斯就像以色列总理沙龙”,而萨默斯是犹太后裔。这一有反犹倾向的言论,立即扭转了舆论的方向。哈佛对韦斯特说,你走吧,慢走不送。在哈佛,谁都可能成为闯入瓷器店的公牛。
哈佛人
萨默斯任内做了几件了不起的事。他为哈佛筹募了十几亿美元的基金,哈佛基金达到了260亿美元,把剑桥牛津甩出几条街;在他任内,本科生的小课数量翻了三倍,学生能有更多机会与教授互动;他设立了更多的本科生奖学金,给贫困的优秀学生建立无障碍完成学业的绿色通道;他还认为,对人类社会进步很重要的一些学科,如基础科学、教育学科、公共服务学科等等,因为不赚高薪,缺乏吸引力,于是推出奖励制度,对选择读不赚大钱的重要学科的研究生给予经济补贴;他提拔年轻的、有潜力的副教授,而不是给吃老本的成名学者终生教职;他在阿尔斯顿进行了大量收购,兴建了科研基地。
在保守的哈佛,他的言行风格和改革政策得罪了很多学者。理念的冲突、校长与各院系间权力与资金分配的消长、学科间的不平衡,扑朔迷离。最后,因为一个“女性智力可能不如男性”的不谨慎言论,艺术与科学学院的教授对他投了不信任票,萨默斯宣布辞职。
萨默斯说,那天他的“感情非常复杂”,他对自己与文理学院的同事们之间的不快表示遗憾。“有一些时候,我本来可以更聪明、更谦恭地挑战这个团体,这是我要吸取的教训。”那天,萨默斯发表声明:“我很不情愿地得出结论,我与文理学院同仁的隔阂,已经使我无法推进对哈佛的未来至关重要的革新日程。因此我认为,学校最好选择一名新的领导者。”在哈佛校园里,很多学生都很喜欢他。宣布辞职那一天,他走出马萨诸塞楼的校长办公室,很多学生都上前围着他,拥戴他,他与学生们握手,场面很动人。
美国的高等教育研究者们普遍认为,近30年来,大学校长已经变得非常被动和沉默寡言。他们不出格,不主动作为,小心谨慎,对学校发生的一切不表现出兴趣,只求保证大学机构的正常运转。人们很怀念哈佛历史上的一些校长,比如詹姆斯·科南特。他当哈佛校长达20年之久,当时,他坚持要把贵族的大学教育面向所有有天赋的人,推行精英教育。他的这一番主张,在校内外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但他坚持己见这么做了。而今天的校长们则恰恰相反。哈佛一位教授说:“也许,劳伦斯·萨默斯渴望成为一名领袖,而我们的文化需要的是一位经理。”
自“冷战”结束,漠视主义成为了哈佛精神的一部分。一位哈佛毕业生如此写道:“塞得满满的简历,没有牺牲的特权,没有理想的抱负。”哈佛失去了伟大的动力。
也许,“9·11”是个使哈佛重新变得伟大的机会。恐怖主义袭击发生后,萨默斯发表演讲,呼唤大学应承担起对美国的道德责任。他赞扬美国军队,鼓励毕业生参军。在美国学术界批判性的反美氛围中,他的言论显得大胆又激进。一代又一代的哈佛校长都未曾让“海军后备训练项目”进过哈佛校园,但萨默斯却同意了。“后备训练项目”给贫困的本科生支付大学本科的学费,作为条件,这些学生毕业后需进入海军服役。哈佛的传统文化不愿意把学生送上战场,这跟最初那些贵族学生的父母施加的压力有关。越南战争中,哈佛是反战的,它不仅拒绝了“后备项目”,而且教授都给学生打高分,以免他们毕业后不得不选择去当兵。这个奖学金后来被“驱逐”到了麻省理工。
这一次,萨默斯鼓励介入。他允许“海军后备训练项目”出现在招生简章上,允许进行校园招聘。他以爱国主义的论调鼓动:“如果我们的学生中有人加入了海军后备训练项目,每个哈佛学生都应该为此感到自豪。”他哀叹“后越战时代东海岸精英与一些主流价值观的分裂”,希望这场对恐怖主义的战争,因为不存在“越战的道德模糊性”,可以实现“学院与整个国家的和解”。
但哈佛已不再是希望变得伟大的哈佛。因为“海军项目”在同性恋问题上的政策是“不问,不说”,违背了哈佛支持同性恋的自由主义立场,它受到抵制,最终未能进入校园。当美国士兵开赴伊拉克战场时,哈佛却因一位伊斯兰学生在本科生开学典礼上做了一篇题为《我的美国圣战》的演讲,而陷入四分五裂——媒体铺天盖地质疑,哈佛内部则充满言论控制还是言论自由之争,好像给了哈佛人漠视伊拉克所发生的一切的理由。一位2001年毕业的老哈佛人写道:“没有来自华盛顿的号召,没有对志愿者的动员。……我的朋友中有几位加入了志愿者,但他们是出于不得已,哪怕没有‘9·11’,他们也必须去空军和国务院。一些‘烤猪’的朋友也加入了不同的分支,似乎旧世界的贵族义务还残存于这些俱乐部里。而对我们剩下的人,参加军队或中情局或外交部,则意味着冒太大的风险——不仅是我们的生活,也是我们的个人抱负,我们对财富、声望和权力的梦想。……‘9·11’的战争,也许会是我们这代人被铭记的关键时刻,但却不包括我们这代人的精英。我们不属于那些在遥远的土地上战斗与死亡的年轻美国人,他们是在哈佛不占主流的中产阶级或工人阶级子弟。”看看那年他们的毕业留言就知道:“有一个基本可套用的公式:大家好,我想告诉大家,我刚在Y(比如国家航空航天局、时尚设计公司、货币基金组织)过完夏天,刚抵达X(纽约或华盛顿,洛杉矶或伦敦)。我会在这儿待一年,干Z工作(通常是投行、白宫发言人办公室),然后去P(欧洲、里约)旅行一圈,结束后去Q入职(摩根斯坦利、耶鲁法学院、斯坦福医学院)。是不是快疯了?附件里有照片!”
萨默斯不断地告诉哈佛学生,“满足于发展你所独有的才能,发展你能做出独特贡献的能力。你不仅仅由于责任感受到重视,而是因为你所取得的成就”;“奉献的方法有多种,可以通过你的智慧来奉献,通过你出色的求知欲和解决问题的能力来奉献,要不断地提出新问题”;“这个世界能够,而且将会向更好的地方前进。并非因为进步已经预定,也并非因为进步是某种天赐之物,而是因为,人们能够通过自己的贡献取得进步”。也许哈佛人记住的,不是“贡献”,而是“成就”;“智慧”毋庸置疑,却没有人肯定,世界是不是变得“更好”。
萨默斯曾希望给哈佛“留下遗产”。我问他,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你能重新做一次校长,你会做什么?他告诉我:“我对自己当时所做的事情非常自豪。”我问,你有遗憾吗?他回答:“我不是容易回顾过去、唏嘘遗憾的人。我遗憾,在我的校长任期内有那么多的争议,而我是那些争议的重要部分。但我相信,有如此之多的强烈争论,正是因为这所大学的蓬勃发展而生。”但愿如他所言。(文 / 蒲实) 大学教育劳伦斯哈佛劳伦斯·萨默斯萨默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