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十七个人的阿娘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我们十七个人的阿娘0

18岁,她嫁到了山外这个赤贫的农家,真算是从米箩跳到了糠箩里。仅有的一间矮平房,还要分作前后两截,前面做她的婚房,后面则是猪舍。父亲第一次翻过小山来看她,痛骂自己听信媒妁之言。但一切后悔已晚。好在小两口都健壮而勤快,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随着一个接一个孩子的出生,他们拥有了三间高大坚固的砖房,四五亩遍种瓜果蔬菜的庭院,后山连片的杨梅林、毛竹山,一大畈的水稻田……

她唯一的弟弟来做客了,她欢欢喜喜去厨房为他烧红糖水潽蛋。突然听到门外传来吵架声。她冲了出去,看到血气方刚的弟弟和村里那个著名的地痞扭在一起,那家伙手上有刀!她几乎呆了,然而一等反应过来,她马上冲了上去,一下就把地痞推进了土路边的小河里……多年后我向她求证这件事并问她是否害怕时,她只说:“我只有一个弟弟啊……”过了会儿又慢慢地自言自语,“我阿妈死的时候,他才1周岁啊……”她一边说,一边打着烧饭用的草结头。看着她关节粗大的双手,我胡思乱想:没有这一推,我们就没有舅公了……

土改时,一切辛苦所得都化为泡影。那年她35岁。重返穷困后,她的头上还戴了一顶富农的帽子。她实在气不过,去吵,被改作“上中农”。她仍然愤愤不平:说我们这么多山、这么多田,就是剥削!我们又没有雇人,人家来帮忙,我们不是去换工的啊,哪一天不是天暗进天暗出、老牛一样做啊做的!

三年困难时期刚开始,她已经45岁了,那一年,她最小的女儿出生了。生不逢时,这个瘦得像只小猫的孩子4岁了还不会走路。单薄成一张纸的她,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小女儿气若游丝的样子,一天又一天,到那个中午烧饭时,她觉得这个孩子似乎确实是要死了。下田干活的老三和老四正抓了几条黄鳝回来,她赶忙去烧。昏睡着的小女儿突然开口了:“阿妈,什么东西这么香啊?”……你看看你小姨,差点饿死的人现在变成了这样一个大胖子!翻陈年账簿时,她总是这样结束对苦难的回忆。

对两个不能幸免而终于夭折的孩子,她也这样自我安慰:算命先生说他们是投错了胎,讨债来的,我们这样的小户人家,就算养大了也留不住的……达观的她总是无限羡慕我们这一代人:只生一个,多少好!两个大人,管一个小的,好好地把他(她)养大,多少好啊……

她自己,一生共生了五男四女9个孩子,活下来7个。在任何一个女人生命中最好的20多年中,她不停地怀孕,生养,哺育,直到大儿媳妇和大女儿的孩子都降生那年,她才完成最后一次生育。

从此她开始养育第三代。

我们第三代一共有17个。每一个都多多少少得到过她的照顾,吃过她烧的芋艿咸菜汤。我们都叫她阿娘(奶奶),这本来是孙子们对她的称呼,我们这群外孙男女们也这么叫她。因为我们都跟着表哥们,在她温暖的灶间里混日子,饿了舀那个大果桶里的炒米粉吃,渴了偷她特意为外公晾好的决明子茶喝。我,她的外孙女,排行第12个,也吃过她煨在火缸里的番薯,睡过她那张大大的宁式床,老大年纪了还尿了一次床,但是这件被我视为奇耻大辱的事所有表兄弟姐妹们都不知道。因为她一点风声也没有走漏。她搬着被子去门口紫荆树上曝晒时,大概看到了我紧张不安的目光,二话没说,就将湿痕朝里翻晒了。我推算了下,那时她应该65岁了。

外公去世,她75岁,我们没见到她的眼泪,只真正见识了什么叫一夜白头。她叫我们不要哭了,理由是“大树倒下了,小树也长出来了”。

80多岁的她,还是很健康,除了眼睛有点不行。平时还帮着儿媳妇照看曾孙女,看顽皮的孩子踉踉跄跄走远了,就一声一声地唤着,去把她捉回来。端午节时,包起粽子来还像一个熟练工人那么麻利。但是不久,她仅剩的一点视力也失去了。她提出想去医治,但没有人接这个茬。其实她63岁时也生了一场性命交关的大病。那时,她照看着一大群孩子,还给每个小家庭做饭,平时喂鸡喂猪,农忙时晒谷收谷,是家里不可或缺的劳力。儿女们带她到处求医,最后在上海的大医院里转危为安。一晃,她那么老了,似乎没有了医治的必要,于是大多数时间,她主动被动地把自己局限在那张1.2米宽的小床上。

92岁时,一向健朗的她受冷感冒了好几天,对着端来茶饭的儿子,她表达了心里的恐惧:阿二,我会死么?二舅飞快地回答她:死?也没什么关系啊,阿爸在后山等你17年了!不久后她就去世了,二舅向我妈坦言了他的悔意。但是她已经无从知晓了。(文 / 胡海瑢) 十七个阿娘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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