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阳纵火案：国企里的极端职工

纵火

8月27日，邵阳市是个大晴天。从繁华的五一南路上两个坡，就是邵阳市自来水公司的职工家属院碉堡岭小区。公司副经理郭金峰住在小区1号楼最靠角落的一楼。邻居李奶奶在自家客厅的躺椅上看到他像往常一样，8点钟不到，就开车上班去了。但她不曾想，从此再也见不到这位和善的邻居了。

40分钟后，47岁的自来水厂内退职工石燕飞也出门了。她这天穿得比较正式，特意挑了件时髦的黑色短袖，因为她打算再去找一趟厂里领导，为二女儿在水厂安排个工作。出了5号楼是个下坡，正巧碰上50多岁的曾凡送孙女上学。曾凡的儿子是碉堡岭小区传达室的值班人员。曾凡跟她打招呼：“买菜去啊？”石燕飞笑着点点头，没有说话，径自往前走，手上也没提什么东西。

邵阳自来水公司的办公地点清泉大厦，处在五一北路与田江路相交的三岔路口北端，从碉堡岭小区出来一直往北走大约20分钟就到了。“清泉大厦”四字为原邵阳市市长彭茂吾所题。大厦呈人字形，按路口地形设计，中间的主楼较高，侧楼有10层。

自来水公司每周一在六层会议室开例行党委会，这里紧邻总经理、党委书记隆新民的办公室。石燕飞在走廊里等到了隆新民，说让打的申请报告已经写好了，看一下吧。隆新民边走边回答，马上要开会了，开完会再说。石燕飞不依不饶，跟着进了会议室，把报告放在了会议桌上。开会领导之一对石燕飞不耐烦，训斥她打扰了领导工作，要求她马上出去。“可能是说话不客气，刺激了她吧。”自来水公司某科退休科长方民告诉我们。石燕飞当时顶撞了两句，转身离开了。

谁也不会猜到，这样的言语冲突在20分钟后演变成一场惨烈的火灾。

会议室有30多平方米，七位领导围坐在4米长、2米宽的会议桌旁。职务高的坐在里面，靠窗，职务较低的靠门坐。开会后不久，工会主席姜石玲接到了一个电话就走出了会议室。

石燕飞再次冲进会议室时，提着装有10斤汽油的桶（一说为2.5升的可乐瓶），手里还拿着打火机。此时，正在开会的有六人：隆新民、常务副经理饶晓阳、党委副书记邵家平、郭金峰、纪检书记谭新柏和肖永红。

据多位职工称，石燕飞开始往地上倒汽油。有一位领导见势不妙，上来抢夺石燕飞手里的打火机，争抢中打火机掉在泼了汽油的地毯上，大火一下就蔓延开来。关于现场是否争抢打火机，还是石燕飞直接点燃，当地公安部门暂未公布细节。

紧接着，还没倒完油的汽油桶发生爆炸。会议室玻璃被炸碎，火焰把整个会议室一分为二。肖永红、谭新柏和石燕飞被烧伤，先后跑出会议室，而隆新民、饶晓阳、郭金峰、邵家平四人则被困在里面。因为会议室里的地毯、桌椅、装修木板都是易燃物，火势逼人，郭金峰赶忙帮助隆新民和饶晓阳，三人一起爬上窗台，互相拍打身上的火。我们事后到清泉大厦外察看，大火把八楼的白色外墙都熏黑了。

家住在清泉大厦对面的刘老伯目睹了这一幕，他说在自家窗口听见隆新民等大喊“救命”、“快打119”。此时是10点左右，火开始烧到三人所站的位置，浓浓的黑烟从屋里冒出。

正在七楼会议室进行岗前培训的燕楠告诉我们，培训9点半开始的，后来听到楼下有模糊的争吵声，随后黑烟冒起。大家赶忙冲到窗台去看，只见三位经理站在窗沿，烧得衣服都没了，头发和耳朵也着火了。这群姑娘吓坏了，边尖叫着边跑出会议室。“我到现在也不敢想，前几天晚上都睡不着觉。”燕楠说完，双手捂住了眼睛。

在主楼十一层实验室工作的凌女士，是石燕飞的邻居。刚起火的时候，她同事还跟她说，快来看，谁这么傻啊，站在窗台上，修空调的吧。消防车赶到后，开始疏散员工出楼。离开前她看到窗台上已经没人了，只有跳下楼的尸体，其中一个人被烧得只剩红内裤。

刘老伯告诉我们，隆新民等坠楼后，他和其他群众曾到现场。三个人中，隆新民是最后一个跳的，他压在饶晓阳的身上，这两人的尸体靠西边，郭金峰在东边。他们的身体已经烧黑，手蜷曲着，头朝着楼外的方向，头发也烧没了。

在会议桌一侧的邵家平爬上了空调外挂，他也被迫往楼下跳。幸运的是，离他不远就是五楼的空调。尽管没有成功跳在外挂上，但他抓住了输水管，被同事拉了上来，捡回一条命。事后检查他全身40%烧伤。

着火之后，石燕飞试图从紧邻会议室的楼梯间窗户跳楼自杀，被人拦住后，她又从三楼跳下，后被送往医院。石燕飞全身90%烧伤，经抢救无效，在30日早8时身亡。至此，这起事件造成4人死亡，3人受伤。

纵火者

今年47岁的石燕飞家里姐弟6个，她排行老四。1970年，邵阳市自来水厂开始兴建城西水厂。因为该水厂占了石家的地，作为补偿方式，石燕飞得以在80年代进到城西水厂当2号泵的操作工，后调到营业所查水表。

石燕飞生有一对双胞胎女儿，今年24岁。大女儿现在自来水公司工会办公室工作，二女儿在本地打工。出事以后，石燕飞家基本没有人回来住。绿色的防盗门旁贴着烫金的对联：“万事顺心好运来，四季平安家兴旺。”

据街坊邻里们说，石燕飞和丈夫漆某关系冷漠，两人虽同住一个屋檐下，但分住已久，而且女儿就业这事漆某没管过。漆某从煤矿机械厂下岗后，先后开过“摩的”，购置过老虎机，合伙做过生意。

45岁内退后，石燕飞生活规律。每天上午买菜、做家务，没事时下午和晚上就出来打牌。事发前一天晚上，石燕飞穿着黑色带花的裙子，照旧到岭下的小卖部打麻将。这里多是湘运公司的职工，少有自来水公司的家属。

“那天打麻将打到夜里12点，输了500多块钱，她一般赢多输少，对钱不怎么在意，那天输了也没什么反常。”牌友魏月枝告诉我们，“她平时穿衣也比较注意，每个月2000块的退休工资在这里算中等了，女儿长大了，家里四个人可以挣钱，日子过得不差。”

石燕飞的性格很像男人，她买东西爽快，不爱讲价。她曾在牌局上，指着电视上关于南海问题的报道说：“如果打仗了，我第一个上前线。”

除了跟非常熟悉的朋友，石燕飞平时很少提烦心事。“她一直笑呵呵的，看起来很开朗，实际上性格怎么样就不知道了。”牌友岳军说，“我们都没想到她会做出这样的事，估计她一直有心事憋在心里面吧，也许是和老公感情不好，也许是女儿工作的事情她太放在心上了，可能是这两个方面的原因让她想不开的吧。”

自来水厂一直有招职工子女进厂上班的传统，而自从隆新民就任总经理以来，已经12年没有招过内部子弟。为此，石燕飞与近百名内退职工到清泉大厦闹过一次。当时，石燕飞拿着绳子拴住七楼会议室的门把手，另一端则套在自己脖子上，不让领导出门。双方从早上9点僵持到下午，领导们六七个小时里没有吃饭、上厕所。最后没有办法，公司同意针对内部职工子弟进行招聘。魏月枝告诉我们：“石燕飞那天回来很高兴，我开玩笑说，就不怕把领导憋死啊，她就笑，人哪能让尿憋死。”

然而，把两个女儿都安排进厂工作显然不会这样简单。水厂先在2011年底进行了一次摸底考，报名的有120多人。于是厂里规定，最低要有中专学历，刚毕业未满两年的子弟不能参加本次招聘。

今年3月10日，80多人参加了招聘考试，约有50人考过分数线，成为第一批录用者。石燕飞的大女儿就在其中，并且被分到了办公室，不用像大多数人一样下到分厂。二女儿不仅成绩没过线，也不符合“每家只能进一个子弟”的规定。

石燕飞认为双胞胎是一胎所生，有特殊性。两姐妹从小到大什么都一模一样，做母亲的想一碗水端平。二女儿向母亲抱怨，自己也想进水厂，让母亲想想办法。

魏月枝告诉我们，石燕飞曾经到熟人开的商品，按批发价290元一条，拿了两条蓝盖“芙蓉王”和两瓶“五粮液”。后来因打听到这样的烟酒不够好，又原价退了回去。

石燕飞的弟媳刘玉湘说，石燕飞4月份时来找她，说女儿工作的事需要用钱，借走了2万块。

对于石家，这是一个连环性的灾难，石燕飞纵火身亡其实是石家三个月来的第二桩。

她弟弟石卫东的儿子石少军今年出了场车祸，做了开颅手术，医药费至今已经花了25万元。因为花销太大，石卫东没办法，只能在出事后没多久，找到姐姐要回了2万元钱。“她跟我说没事，她女儿这事的钱本来就没借够，让我先拿走用。”石卫东很是愧疚，觉得姐姐的死与自己索要先前借出的钱也有关联。

领导们

家住清泉大厦对面的刘老伯从市政工程公司退休后，他的儿子进了这家国有企业。这样的“继承制”在邵阳非常普遍。多位水厂职工也证实，子女进厂一贯如此，领导同意就行，公司还有专门安排职工子弟就业的内部文件。自来水公司办公室主任李立说，这种老一套的做法叫做“单位自包”，即每个国有职工内退后，单位可以安排一个子女工作。

根据《湖南省邵阳市企事业系统组织史资料》，邵阳市自来水公司的前身是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在邵阳办的“乡村工业示范处华中分处”下辖的邵府街水厂，建于1945年。1989年12月，市城建局对自来水公司实行经营承包责任制。至此，“自来水公司在分配制度上发生了较大变革，既讲求经济效益，又注重社会效益”。然而这也留下了“后遗症”：员工是企业性质的员工，而领导仍属事业单位的领导。

目前，自来水公司的党委书记、总经理由邵阳市公用事业局的副局长兼任，隆新民及其接任者肖志健都是这样。邵阳自来水公司现有在职员工总人数1046人，内退职工1000余人，超员严重。这里面不仅有内部子弟，还有调来的关系户。为空出更多的工作岗位，男职工50岁内退、女职工45岁内退，成为这里的惯常做法。

邵阳市民的一般月收入在2000元左右。自来水厂的工资虽然不高，但在普通人看来既安稳，又不累。燕楠的妈妈告诉我们：“一个女孩儿家，在外面打工不安全，能进国有企业是最好的了。”她感慨道，说实话，因为有像石燕飞这样在厂里闹的职工，她的女儿才有机会参加针对子弟的招聘考试。去年，石燕飞等近百名职工把公司领导堵在会议室里。那次事件的起因不只是要安排更多子弟工作，还因为之前一次招聘过程不够公开透明。

邵阳素来以民风彪悍著称，我们在汽车东站厕所墙壁上，很惊讶地看到卖“枪支迷药”的手机号。行走在市区，马路中央逆向行驶左右穿梭的“摩的”、挑着扁担把街道变成集市的菜贩、快餐店里不愿排队的家长，宣告着这座城市的日常状态：拒绝规则，谋求生存利益最大化。

石燕飞是其中的极端者，然而少数水厂职工却称她为“英雄”、“烈士”。他们用这样偏激的评价宣泄对水厂领导的不满。我们在调查中经常听到职工这样的说法：领导可以安排关系户进来，我们内部职工为什么连自己的子女都不能进厂工作？

纵火案发生时，清泉大厦的正门还挂着“坚持和完善以职工代表制度为基本形式企业民主管理制度”的横幅。据媒体报道，隆新民之前曾答应石燕飞，污水处理厂有岗位指标，会尽量安排给她二女儿。但这个岗位后来在自来水公司职工代表大会上进行表决，最终40多人赞成，60多人反对，因而被否决。

值得注意的是，隆新民已经是连续第二任死于非命的邵阳市自来水公司总经理——2000年11月27日晚上，其前任黄长琳被人杀死在家中。

而另一位殉职的经理郭金峰因其为人谦和，其父又是“老革命”、“南下干部”而为人称道。原来都住在碉堡岭小区的公司领导现在只有他家没搬。

（应采访者要求，部分采访者为化名）

（文 / 王珑锟） 纵火案职工邵阳国企极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