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照亮阴郁的童年

作者:陈赛

谢谢你照亮阴郁的童年0( 80岁生日时的林格伦 )

有人说,瑞典人是欧洲的日本人。他们又开放又保守,又礼貌又淡漠,常常拒人于千里之外。这种印象大致不错。所以,长袜子皮皮成为瑞典的一个精神符号,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因为她实在代表了一切关于瑞典的反面——她的衣冠不整,她的不爱上学,她的叛逆无礼,她的信口开河,她把马养在家里……

六月坡的夏天

从著名的瓦萨沉船博物馆出来,沿着一片海港一直走,一路都是漂亮的游艇,在夏日午后的水面上静静地晃荡。这样的景色乍一看固然美好,但看多了,渐渐觉得有点乏味。所以,当疯丫头马迪琴的大黑伞出现在眼前时,我才觉得眼前一亮,“六月坡”终于到了。

受到瑞典旅游局的邀请,我们这次从斯德哥尔摩到北雪平、哥德堡、西海岸,再辗转回到斯德哥尔摩,一路上经过的基本上都是繁华热闹的大城市,北欧风光看了不少,海鲜也吃到想吐,但总觉得缺点什么。“六月坡”本不在此次行程之内,对我来说却是非去不可的地方——这里是进入瑞典的另一个入口。

这里原本是一个荒废的工厂,后来由瑞典导演斯达芬·约特斯坦姆(Staffan G?testam)发起,建成了一个以林格伦童话(编者注:林格伦,1907~2002年,瑞典有史以来最成功的,也是最受喜爱的儿童文学作家)为主题的儿童博物馆。1996年6月,由瑞典王室亲自揭幕,开业后立刻成了斯德哥尔摩最受热爱的景点之一。“六月坡”这个名字是林格伦给起的,也是她笔下“疯丫头马迪琴”的家。据说马迪琴的原型是林格伦童年时代的一个好朋友,名叫玛迪,是一个银行经理的女儿,强壮勇敢,喜欢爬树,在屋顶上走来走去,还教林格伦怎么打架。

谢谢你照亮阴郁的童年1( 1966年,斯德哥尔摩,林格伦为自己的孙子安德斯与孙女阿尼卡讲故事 )

如果有人问“六月坡”是什么样子?

马迪琴大概会这样回答:

谢谢你照亮阴郁的童年2( 1973年,林格伦在参加莫斯科电影节期间出席夏令营活动 )

啊,那是一栋普通的红房子!厨房最开心,丽莎贝特和我在木柴箱上玩,帮阿尔娃烤面包。啊,还有,阁楼也是最开心的地方,丽莎贝特和我在那里捉迷藏,有时候我们装成魔鬼,玩吃活人的游戏。前廊也挺有意思,我们从窗子爬进爬出,装作海盗,一会儿上船一会儿下船。房子周围长满桦树,我能爬上去,但丽莎贝特不行,因为她太小,才5岁。有时候我也爬到木柴屋的屋顶……但是,最好的地方是那条小河,我们可以到码头上,因为那里的水不深,再往河里走就深了。河的对面是大街,有一道丁香树篱挡着,所以别人看不见我们。但我们趴在树篱后面,听得见路人说话,这大概不错吧……

《疯丫头马迪琴》并不是林格伦最重要的作品,但她所热爱的关于这个世界的一切差不多都在这里了:红房子、小阁楼、大树、河流、海盗、孩子、清晨的咖啡、烤面包的香味以及无休止的游戏和玩耍……当然,还有永远的盛夏6月。

谢谢你照亮阴郁的童年3( 在1968年一部根据长袜子皮皮改编的电影中,女主角英格肩上站着她的朋友“尼尔松先生” )

我们到斯德哥尔摩的时候,6月刚过,我们很不走运地错过了仲夏节。据说仲夏节是北欧一年中白昼时间最长的一天,瑞典人会用毛茛叶、三叶草、野天竺葵、秋麒麟草和欧芹装饰5月柱,然后围着它尽情唱歌跳舞,以庆祝夏天的开始。接下来的5个星期是他们的年度长假,瑞典人很少出国旅行,不是害怕舟车劳顿,而是因为最美的风景就近在咫尺。斯德哥尔摩就是一座非常美丽的城市,有人说它是被宠坏之前的巴黎,还有说是更摩登的威尼斯,除市区的14座小岛之外,方圆几英里内还有2.5万座小岛。驱车或者坐快艇一两个小时,就可以到某个美丽的小岛上呆坐晒太阳,品尝新鲜小龙虾了。我们的导游胡马迪说,如果瑞典人有什么值得骄傲的,那就是对于环境,包括干净的自然环境,以及公平清明的生活环境的保护。“我们是保守的民族,这与瑞典的自然环境有关,这里的山水,这里的日照。”

对瑞典人来说,夏天里一切都是最好的,阳光、空气、湖水、食物……尤其是当他们想到,3个月后就要进入漫长的冬季与长夜。斯德哥尔摩离北极圈很近,北极寒风一起,冬天倏忽就至。一入10月,湖面吹来的风就变得冷入骨髓。所以,瑞典人对于夏日的阳光有着无比的珍惜。下午茶时间,烈日当空,却没有人愿意躲在树荫下,而是三三两两地在大太阳底下干晒着。

林格伦的书里,夏天里快乐的孩子是一个不断出现的主题。皮皮在南海,就是一次辉煌的夏日出游。“天气越来越热,他们的衣服也越穿越少。通过北海时他们还穿两件背心,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现在却赤身裸体,肚子上只围一块布兜,皮肤黝黑闪亮。”

在《大侦探小卡莱》里,林格伦这样形容小卡莱所在的小镇——“有那么多弯弯曲曲的小巷可以摆脱追踪的人,有那么多屋顶可以爬上去,有那么多板棚和售货亭可以当街垒……只要小镇有这些优势,就不需要多漂亮的风景。只要太阳照着就足够了。光脚踩着鹅卵石,感觉如此暖和舒适,好像夏天在你的整个身体里。”

如果皮皮长大

林格伦一生写过80多本书,17部戏剧,27部电影和电视作品。六月坡乐园里有一辆故事列车,能在20多分钟内带你游遍她的故事中绝大部分的风景:疯丫头马迪琴傻乎乎地在屋顶上准备撑伞飞翔;恶作剧大王艾米尔把妹妹升到国旗杠上;风华正茂的胖叔叔卡尔松在斯德哥尔摩夜空的屋顶上飞来飞去;强盗的女儿罗尼雅与伯克一起在森林的熊洞里生活;狮心兄弟在南极亚拉的樱桃村对抗恶魔……

据说故事列车在设计的时候,林格伦已经89岁,插画家玛丽·同克维思特(Marit Tornqvist)每天早上8点带着一盒蛋糕,骑着脚踏车去她家与她讨论。她们一起读那些旧故事,并精选片段,最后林格伦浓缩出串联式的故事文稿。然后,她要与70多位瑞典最好的舞台设计、工艺师一起做出立体实景。

列车的终点站是长袜子皮皮的“乱糟糟别墅”——维拉·维洛古拉(Villa Villekulla)。在林格伦的笔下,维拉·维洛古拉是一个歪歪扭扭,好像按自己心意长出来的小房子,院子里有一个过分茂盛的花园,老树上长满苔藓,百花各按各的心意随意盛开。这就是皮皮生活的方式——完全按自己的心意生活。

邻家乖小孩汤米和阿妮卡第一次见到皮皮,她正在倒着散步。“你为什么倒着走?”

“我为什么倒着走?”皮皮说,“我们难道不是生活在一个自由的国度吗?人们不是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吗?”

林格伦从18岁来到斯德哥尔摩,此后一生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她在达拉卡腾街46号的故居,至今仍为她保留着,门牌上写着她的名字,但并不对外开放。据慕名拜访过她的人回忆,那间公寓其实很小,一家四口住着,很难想象她是怎么找到空间写作的。小小的客厅里总是摆上几盆花,从窗户可以俯瞰对面的小公园。69年前,正是在那个公园里突然下了一场新雪,37岁的林格伦不小心滑倒摔伤了脚,只能躺在床上修养,才决定把皮皮的故事写下来。她在一次采访中说,自己一生从未有过了不起的野心或梦想,对命运的各种阴差阳错只是随遇而安。所以,如果不是那天那场没有预兆的雪,也就不会有皮皮了。

“皮皮没有妈妈,没有爸爸,这当然也很好,因为没有人告诉他什么时候应该上床睡觉,在她想吃薄荷糖的时候,也不会有人硬要她吃鱼肝油。”林格伦几乎是不动感情地开始了皮皮的故事。

皮皮露达·维多利亚·鲁尔加迪娅·克鲁斯蒙达·埃弗拉伊姆·长袜子,一个9岁小女孩,红头发,满脸雀斑,扎着两根冲天辫。她的名字来自她穿的一双长袜子,一只是棕色的,一只是黑色的,黑色的鞋子正好比她的脚长一倍。她唯一的伴侣是一只叫尼尔松先生的猴子和一匹马。她的妈妈很早就去世了,爸爸是海员,被风暴卷进了大海。但她确信,妈妈做了天使,通过一个小孔看着生活在人间的女儿;而爸爸漂流到了一个海岛,在那里住着很多黑人,他做了黑人国的国王,每天都戴着金色的皇冠走来走去。

像很多北欧神话中的主人公一样,皮皮被赋予了超人的力量:她能一手举起一匹马,双手举起一条鲨鱼,轻而易举地战胜马戏团的大力士,把自己的爸爸抛在手上玩。她告诉自己什么时候应该睡觉。睡觉的时候她让脚躺在枕头上,脑袋塞在被子下面。因为没有人给她写信,她就自己给自己写信。她还有一个装满金币的皮箱,所以从不缺钱。对她的朋友来说,皮皮更像是一个保护者,她的爱和温柔藏在那些荒诞的行为里,在她那不断变出礼物的抽屉里,在会长出汽水和巧克力饼干的大橡树里。

“罗素说,儿童渴望力量,就像成年人梦想性。”林格伦在1985年《纽约客》对她的一次采访中说,“皮皮是一个有力量的孩子。她有力量,但从不滥用,没有多少人意识到这有多难。她天性有一副好心肠。但你认为未来的孩子会是那个样子的吗?如果我能这样相信,我会非常快乐。”

皮皮曾经在40年代的瑞典引起巨大的争议。保守的教育学者们认为,这样一个不肯上学、在大人面前毫无礼貌的小女孩形象,是一种本末倒置、目光狭隘的表现。“没有一个正常的孩子会让脚睡在枕头上,在咖啡宴上吃掉整个蛋糕。”有人怒气冲冲地指责。“也没有正常的孩子能举起一匹马啊。”林格伦反驳道,“但是,如果一个孩子能够一手举起一匹马,她就完全有可能一口气吞掉一整个蛋糕啊!”

瑞典著名儿童心理学家乌拉·龙克薇丝说:“关于皮皮的故事,我的理解是作为一种释放。世界上竟有这么一个大人,她知道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孩子,并且,感情总是在那个小家伙一边。”

很多人认为,正因为有林格伦,瑞典对儿童的重视与保护比任何国家都尽心尽力。所有瑞典儿童自出生之日起即可得到儿童津贴,直至16岁,而他们的父母可以申请长达480天的带薪假期以照顾孩子。瑞典绝大多数地方政府雇有专职的儿童看护,这是一种由国家补贴的社会服务,当孩子生病而家长因故不能亲自照顾时,都可请儿童看护帮助。中小学教育完全免费,学生可以免费使用文具,并可免费在学校吃一顿午餐。在外寄宿的学生每月可以得到住房补贴。还有很多人相信,皮皮是瑞典在性别平等上实现得如此之好的原因之一,看看这个国家在政商各界担任要职的女性有多少就知道了。他们还是世界上第一个任命女主教的国家。

皮皮不愿意长大,她给了两个好朋友两粒药片,吃了就永远不会长大。这是林格伦在暗示,皮皮代表的是一种触碰不到的神秘童年。但人们仍然不断地想象着皮皮长大之后会是什么样子?《龙纹身的女孩》的作者拉森就曾多次公开表示,他的女主角丽莎贝斯就是长大版的皮皮。但我更愿意相信,如果皮皮真的长大了,应该像西尔维那样度过一生。她是我在北雪平的科尔马尔登野生动物园里遇到的一位老太太,有一双极其锐利的蓝眼睛和强健的双腿。她从15岁起就在这个动物园工作,每天的工作就是照顾大猩猩、海豚和麋鹿,还有无数小朋友,至今已有45年。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孩子能 给她灵感

林格伦有两个孩子,7个孙子孙女,但她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孩子能给她灵感,那便是童年时代的自己。“我并不是为孩子写书。我只是为了那个作为孩子的我写作。我写那些对我来说无比亲切的东西,树、房子、自然。只是为了愉悦我自己。”

林格伦出生于1907年11月14日,瑞典南部斯莫兰省一个叫维默比(Vimmerby)的小镇,在四个孩子中排行第二。她的家是一座有500多年历史的红色老砖房,周围环绕着苹果树。四兄妹小时候经常一大早爬起来,吃昨晚第一个掉下来的苹果。还有一棵猫头鹰树,因为有一只猫头鹰在树上筑了巢,她的哥哥有一次在猫头鹰的巢里放了一只鸡蛋,骗它为他孵了一只小鸡出来。而那座红色老砖房是她的故事里几乎所有房子的原型,皮皮的乱糟糟别墅、《狮心兄弟》开满丁香花与樱桃树的白色老房子,还有《米奥,我的儿子》玫瑰花园里的白色茅草屋……

其实,林格伦成长的年代正处于瑞典最悲惨的时候——瑞典工业起步不久,小镇生活远远落后于大城市,再加上南方土地贫瘠,从1840到1930年间,数百万民众因为饥荒而逃离家园,其中斯莫兰占了很大部分。但是,因为她的父母十分恩爱,对待子女也疼爱有加,尽其所能给了她一个温暖而自由的童年。

林格伦曾为瑞典的一本杂志写过一篇文章《我最美丽的童年记忆》,细数了她和兄妹如何消磨美好的童年时光。在初春,他们如何探寻草地里不起眼的野花,像黄花九轮草、獐耳细辛花;她如何与妹妹坐在长满春草的沟渠里一整天,只为了享受被黄金色的虎耳花满满覆盖在身上的感觉。“我的童年里到处都是花。我从未见过任何果树曾经像我家花园里的那棵苹果树那样开得繁花似锦,我也没在其他地方或时候,闻到过春天的味道是如此的香纯美好。”

他们亲近岩石与树木,就像亲近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爬树是林格伦笔下每个孩子的技能,多种古怪的剧情都由爬树而来。比如皮皮经常和她的朋友爬到树顶晒太阳喝咖啡;吵闹村的几户人家是靠树连着的,孩子们互相串门时就从树上爬过去。“一个人与树的关系,决定了他与自然的关系。”在一篇名为《世间有不同的树吗?》的散文中,她这样写道:“对我来说,世界上没有比树更私人、更生动的生命了。在瑞典,诗歌、故事、神话中,到处都有树。我小时候最爱的一棵树是祖母的白心樱桃树,挂满了大颗的黄色、红色的樱桃,好像是天堂里才会长的树。我一直在想,也许在我们流浪的灵魂深处,一直渴望回到树林。或许我们自己都没意识到,我们多么后悔曾经离开那里。谁知道?也许是一种纯粹的乡愁,才让我们写下这么多关于绿色森林的诗歌与梦想。”

林格伦四兄妹经常穿过森林,到流浪者聚居的小农庄去玩,那里有贫民、“咖啡婊子”(据说是因为喝了太多咖啡而发疯的女人),还有乡村妓女,他们总是深夜出来买一点面包和牛奶。挤牛奶的女工告诉他们,如果午夜12点在墓地沿着棺材走12圈,魔鬼就会现身。“当然,我们必须搞清楚这是不是真的,就像我们得搞清楚‘咖啡婊子’的真相。我们花了大量的时间探索这个世界上什么是真的,什么不是。不知不觉中,我从他们身上学会人生的各种情境,以及人生可以有多么复杂。”

林格伦活了95岁。也许是因为她的童年过于完美,以至于以后的人生无论怎样辉煌,与之相比,都显得暗淡无光。她的一生都沉浸在童话与儿童的世界里,以至于对其他一切似乎都兴趣寥寥,包括物质享受,甚至爱情。她17岁就做了未婚妈妈,不见容于当时社会,只好将儿子寄养在哥本哈根。她在斯德哥尔摩的一家汽车厂做秘书,经常要忍饥挨饿,才能省下路费去看她的孩子。她也极少谈及她后来的丈夫斯图尔特·林格伦,他去世时,她只是说:“我很喜欢他,风趣又仁慈,但从未爱过他。”

有一种说法是,林格伦初到斯德哥尔摩的时候生活困顿悲惨,所以把孤儿之类的悲惨故事都安排在城市,而美好的故事都安排在乡间。皮皮、马迪琴、艾米尔、小卡莱,快乐的孩子无不生活在乡村或者小镇。在她所有的故事中,《吵闹村的孩子》被公认是最为恬静安逸的一个,讲三户人家6个小孩如何上学、过节、游戏、做家务,就像她回到自己的童年时代,重新活了一次,再把每天的日记记录下来。后来有一个小女孩给她写信,问:“世界上真的有吵闹村吗?如果有,我不想住在维也纳了。”

感谢你照亮阴郁的童年

网上能找到的林格伦的照片,大都是晚年时拍的。有人形容她的脸有一种类似中世纪的朴素和清瘦,轮廓坚硬,一头银发,满面皱纹,深陷的眼睛里有清澈悲悯的光。

童年的欢愉并非林格伦全部的主题。事实上,她一生都关注儿童在孤独、边缘化中的挣扎。她给予孩子的,不只是欢乐,也有悲伤时的慰藉。她觉得孩子都是孤独的,哪怕他们不是孤儿。面对死亡,成年人可以用基督教的天国或来世梦想安慰自己,可孩子们怎么办?

她晚年的几部作品都是因大胆描写黑暗面而引发争议。《狮心兄弟》就是一部关于死亡的故事。哥哥为了安慰病重的弟弟,对他描述了一个叫做“南极亚拉”的地方,在那里,所有死去的人都重新相聚在一起。一开篇就能感受到沉重的意味——“约拿旦知道我很快就要死了。除了我之外好像别人都知道。他们是从学校知道的,因为我有病,一直躺在家里咳嗽,最近半年根本不能上学。妈妈帮助很多阿姨缝衣服,她们也都知道,其中一位曾经跟妈妈谈到过,我是无意间听到的。当时她们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没睡着,只是闭着眼。我继续装着没事儿一样,因为我不愿意表现出我已经听到了那件可怕的事情——我很快就要死去。”

林格伦在谈到这个故事的创作时说:“我喜欢去墓地里散步,读一读墓碑上的文字,就会觉得内心非常宁静。有一次,我在一个墓碑上看到,‘这里安息着两个小兄弟’。后来又看到类似的墓碑,但似乎从来没有小姐妹。我在想,他们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会这么早死去?我有这种感觉,但不知道怎么做才好。然后,有一个冬天的早晨,在穿越瑞典的火车上,看到雪后一场玫瑰色的日出,我突然知道我想写什么了。我想,对于那些害怕死亡的孩子来说,这本书也许会是一种安慰。”

很多评论者对《狮心兄弟》结局中两兄弟近似自杀的情节感到震惊和错愕,并强烈质疑这是林格伦在鼓励自杀。林格伦回应说:“死亡与爱,是身为一个人,无论在任何年纪都必须体验的两件事。在这两件事上我们不能只用焦虑来吓孩子。他们需要艺术来提升和唤醒,这跟大人所需要的是一样的。”后来有一个德国母亲给她写信,说自己的女儿9岁,死于白血病。死前最后两年,《狮心兄弟》是她唯一的安慰。当她的两只小兔子死去,她说,哦,他们在南极亚拉。也有很多人写信,感激她写的长袜子皮皮,但她最欣慰的一封信是一张来自一个陌生女人的纸条,上面写着“感谢你照亮了我阴郁的童年”。

1971年,瑞典学院要给林格伦颁发最高荣誉的院士头衔,她说,瑞典学院?他们要一个半盲半聋又疯狂的老女人做什么?10年后,这位“疯狂”的老太太又写了一本《强盗的女儿》,是她一生中为孩子写的最后一个童话,也是唯一一个关于爱情的童话,书中浓烈的初恋之爱与青春热情,很难想象是出于一位老妇人之手。此后,她因为视力退化而停笔。晚年的最后一段时光,她看不见也听不见,静待死亡。

2002年1月28日,林格伦在租了60年的公寓中安然辞世。瑞典的许多家庭为她点起蜡烛悼念,葬礼选在妇女节举行,仪式由电视台全程直播。王室成员全都参加。无法进入会场的,在街上结伴安慰。当天,光是斯德哥尔摩街上哀悼的居民,就超过10万人。

在一本回忆录里,林格伦这样总结自己的一生:“记忆——它承载着未知的、沉睡的宝藏:我仍能看到、听到、闻到童年的一切。我仍能看见、闻到和记起牧场里怒放的玫瑰丛,那是最初向我展示何为‘美’的玫瑰。我仍能听到某个夏日深夜的黑麦地里传来火车的轰鸣,春天里晚上猫头鹰在树上的叫声。我仍然清晰地记得从冰天雪地里走进温暖的牛棚里的感觉。我记得小牛犊的舌头舔着你的手时的感觉。我记得兔子闻起来的气味、车篷里的气味、牛奶在桶底晃动的声音、小鸡刚孵出来时紧缩的小脚。这些可能不是多了不起的记忆。了不起的地方在于,它们是我们初到人间时所体验到的强度。”

(文 / 陈赛) 照亮狮心兄弟林格伦谢谢阴郁童年斯德哥尔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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