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王府90年的岁月流转

作者:钟和晏

庆王府90年的岁月流转0( 载振及家人于北京庆王府内  )

“建筑师”小德张

“中西合璧”这个词经常被不同的人用来形容天津庆王府的建筑风格,这幢砖木混合结构的二层楼房采用天井围合式,平面构图是一个简洁明快的长方形。当我第一次从五大道上重庆道55号黑色雕花铸铁大门走进庭院,最先注意到楼房四周柱廊栏杆处,竖立着一根根黄绿蓝三色琉璃柱。不是常见的琉璃瓦,也不是镶砌的琉璃面砖,在这里,作为装饰构件的琉璃柱赋予“中西合璧”一个不常见的视觉样态。

三色琉璃柱呈六角棱形,每根大概半米长,彼此间距约十厘米,以两黄、两绿、两蓝的色彩组合方式整齐地排列着。始建于1922年的这幢老房子已经被精心整修过,浅灰色的水刷石墙面和支撑楼板房顶的青砖外柱朴素低调,反衬之下琉璃柱就有些出跳,但又给人难以名状的现代设计感。

琉璃作为中国古建筑中经常使用的制品,色彩的使用与五行学说相关。清代不可越制的使用规定中,最高等级的黄色琉璃瓦只用于皇宫和帝后的陵寝庙宇,绿色是树木萌芽之色,亲王、世子郡王、贝勒等府第用绿色琉璃,象征旺盛的生命力,蓝色琉璃用在与祭祀等相关建筑。清末太监总管小德张(张兰德)民国11年建造这所房子时,对“僭越之罪”已经无所顾忌,不过正对大门、通向门厅的青条石宝塔式入户台阶,他有意建成十七级半以避九五之尊,第一级台阶明显矮了半分。

大门口挂着“特殊保护”的这幢天津历史风貌建筑占地面积4327平方米,建筑面积5922平方米,最早是小德张为自己督建的私宅,1925年被清室第四代庆亲王载振买下。一直到1948年秋,载振全家几十个人都住在这里。

庆王府90年的岁月流转1( 小德张与京剧名伶杨小朵合演《破洪州》 )

房子的华彩部分是沿条石台阶进入门厅之后,光线与色彩变得暗沉起来,似乎突然回到民国的陈旧氛围。大门正对四扇中间嵌彩绘玻璃的暗红色推拉木门,作为又一中西合璧的处理方法,中式的木雕隔扇与顺滑的推拉门并置在一起。透花隔断雕灵芝、松树、牡丹等图案,正中雕一块小小的众人“揽柿图”(谐音仕途)。刻花玻璃木门顶部以木雕为框,里面镶彩色干花玻璃。当年,如同大宫门一般,左右对称的彩绘玻璃推拉门平常只开两侧,中间的两扇大部分时间紧闭着。

木雕隔扇与推拉门结合的方法也出现在门厅左右的两间侧厅木门上,不同的是这里用八幅好像画在皮布上的油画嵌于门框中,暗黄色的画面已经模糊不清,隐隐看出是中国画的山水松柏图景。侧厅朝向庭院一侧的窗户也用到了彩绘玻璃,多彩的玻璃捕捉着庭院里的阳光射线,像梦境般返照过来,这种返照让原本暗沉的房间透出迷离的亮光。

庆王府90年的岁月流转2( 清末太监总管小德张(张兰德) )

彩绘玻璃以红蓝绿橙等鲜艳的色彩为底色,用白色线条蚀刻梅兰菊之类的图案,这些玻璃片有当年的旧物,也有整修时后配的。占据最明显位置的那一块在大红底色上刻着颇有田园意趣的图景,古树亭阁,流水人家,画面左上角钤“壬戌仲秋伴琴主人”八个字。据说,“伴琴主人”是小德张的雅号。

小德张最初进宫之后,有去升平署学京戏的经历,擅演武生。小德张的过继族孙、出生于1917年的张继和至今保留着一张小德张与京剧名家杨小朵合演《破洪州》的照片,他在戏中扮演薛丁山。这座宅邸相传也是“多才多艺”的小德张亲自设计,他自己画设计图和监工,建造时颇为用心,地基尤其牢固。几年前,张继和老人接受电视采访时说:“我祖父他太聪明了,不是旁的,他自个儿给画的房图。”

庆王府90年的岁月流转3( 庆王府的青条石宝塔式台阶有意被建成17级半以避九五之尊 )

天津五大道上的房屋档案在1949年国民党离开天津时被毁,如今已经无法找到当年工程建造的确切资料。不过,在清宫做了25年宦官的小德张对建筑设计应该持有特殊的兴趣。1964年,张继和为天津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写过一篇回忆文章《我的祖父小德张》,提到33岁的小德张在宣统元年(1909年)成为太监总管之后——“隆裕太后赐拨奴银十万两,为我盖建住宅一所,占地五十亩,房舍有几百间,当地人称‘极乐寺总管府’。”

也是1909年,隆裕太后在小德张的撺掇下决定在延禧宫建造三层西洋式“灵沼轩”(通常称“水晶宫”),因为延禧宫屡遭火灾,应该有座“镇物”。整个建筑以汉白玉砌成,外墙雕花,殿内4根蟠龙纹柱用铸铁锻造。水殿四周浚池,引水环绕。这座未完工的水殿以它与四周格格不入的样式,至今仍然被包围在故宫的宫殿深处。

庆王府90年的岁月流转4( 钤“壬戌仲秋伴琴主人”的彩绘玻璃 )

巧合的是,中国营造学社社长朱启钤1958年6月14日写给当时故宫博物院副院长单士元的一封信中,同时提到了这两处建筑:“隆裕皇太后信任司礼太监小德张,大兴土木修建水晶宫,将景阳宫某一宫(是东路的某宫我忘其名)原来建筑全部拆毁,所有旧式木架及内檐装修,他擅自移出神武门隅火厂中,堆积如山。小德张说是废料,请求太后赏给他自营安定门大街私宅,消减蚀罄尽,内务府大臣也敢怒而不敢言。”

“他这私宅后让与张勋,我曾经去访闻定武受其宴享。其大客厅为四面轩廊,内檐装修全是宫内旧隔扇,雕刻极为精致。宣统逊位不久,隆裕宾天,小德张失势,这一巨大工程虽未完工,浪费内帑已不知多少。”

庆王府90年的岁月流转5( 华丽的门厅 )

1924年11月5日溥仪迁出皇宫之后,朱启钤曾被邀请去水晶宫遗址勘察一次:“见水晶宫仅存地室,用钢梁装成一个井架,下用水储井,将来在地窖内安设机器电滚汲水上升入主殿四周玻璃墙夹壁,养鱼点灯,一种外国博物院内所设的水产动物展室的建筑方式。此等措造非北京木厂工匠所能做的,必然是由外国工程司及沪港工人来京画办行为,故遗址乘余钢梁铁件以及镞床刨床应用工具不少。”

银安殿

庆王府90年的岁月流转6( 织成山水画的掐丝玻璃 )

穿过彩色玻璃大门进入大厅,光线一下子又明亮起来。这个高12米、面积350平方米的方形中庭空间由两层内柱支撑,所有的房间沿中庭设置在四周,以“明三暗五”对称排列,通过东、西、北三面的中间穿堂过厅相互连通。

二楼的列柱式回廊栏杆同样装饰着三色琉璃柱,充足的阳光从顶部的玻璃天窗漫射在整个大厅,也停留在正中间两盏葡萄造型吊灯上。可能源自德国的玻璃吊灯是原有的旧物,从繁密的绿色铁片葡萄叶挂下一串串紫色玻璃葡萄珠,其中开出七八朵花朵状的白色玻璃灯盏,至今仍然流光溢彩。

庆王府90年的岁月流转7( 带列柱式回廊的中庭空间 )

小德张及其家人在这里的生活时间很短,在张继和老人的记忆中,花园假山旁有读书房和外客厅各三间,外客厅是小德张练剑抚琴的地方,名为“伴琴斋”。那段家庭生活的一个重要事件是小德张的母亲唐氏75岁大寿,他约程永龙、李吉瑞、小竺英等京剧名伶举办了一场热闹的堂会,那天载振、载涛、马福祥、马鸿逵、傅作义等人都去祝寿。小德张在中庭大厅里搭建了一座可拆卸的小戏台,约宽三米、进深两米,平时把木料拆散存放在地下室中。

很可能因为那次堂会,载振看中了小德张原本为自己颐养天年建造的房子,小德张迫于无奈只能转让。最终,载振以郑州道8.75亩空地、北马路四座门面房和27万元现金的代价得到他的“庆王府”。1947年71岁的载振去世后,他的灵堂也是设在这间中庭大厅,家里人每天早、午、晚三祭。多年前,他就为自己选了一口满族沿用的金丝楠“葫芦材”棺木,红色棺身绘金色花纹,棺盖中间装饰着一个木质葫芦头。

庆王府90年的岁月流转8( 载振的儿子溥钟、溥锐及各自的福晋 )

从2010年5月开始,天津市历史风貌建筑整理有限责任公司(THARD)负责庆王府的保护性修缮,公司的工程部部长李巍对我分析楼房的状况:“这座楼是混合的结构,屋顶是木屋架,房间的木龙骨上铺木地板。所有的外墙、内柱、外柱都是青砖、红砖砌起来的,回字形内廊和外廊的楼面用混凝土。内装饰主要用菲律宾木和松木,菲律宾木用在一层和其他比较好的房间,到了二层的门窗基本上是松木了。”

“当初我们接手时,从建筑的使用到受损情况看,整体面貌还是比较好的,被保留下来的东西很多。多年来,楼房的结构没有太大的变化,房子是很规整的回字形,房间依次排列四周。结构体系中的梁柱隔墙基本上不太好动,也反映出小德张当时的设计是很精密合理的。”

庆王府90年的岁月流转9( 庆亲王载振(1876~1947) )

整修之后的中庭大厅是通透敞亮的空间,几乎没有什么陈设,多少有点空空荡荡。载振的三子溥铨出生于1923年,他撰写的《父亲庆亲王载振事略》回忆录中,曾对当年富丽堂皇的陈设做过细致的描写:这里好似王府的银安殿,天井大厅当中悬挂三块御笔匾额——“宝胄蕃厘”、“徽猷诩赞”和“天锡纯嘏”,厅堂内摆两张紫檀雕刻大长条案,四面是镶嵌螺甸八仙桌椅和日本七宝烧大瓶等。正中是一座紫檀雕刻大围屏,两旁分摆大红雕漆刻人物圆插屏一对,前面设一座硬木雕花螺甸宝座,旁边挂一对宫灯。

门厅一侧的客厅里除瓷器古董外,壁上挂康熙和乾隆御笔的大条诗幅以及盖慈禧玉玺的“嘉祉”、“福寿”大字书幅的镜框。到这间客厅来拜见载振的大多数是尚小云、谭富英、李少春、张君秋、马连良等京剧演员,有时候,载振会送他们一些玉器、牙雕、古玩作为礼物。“我父最喜观赏京剧,尤其爱听尚小云、谭富英的戏,尚、谭来津演出,我们全家几乎每晚都去看戏。中国大戏院落成后,每有名演员来津演出,我家固定订下头、二级包厢各一个。”

载振搬进小德张的私宅之后,整体建筑几乎没有任何改动,只是在三层平顶上加建了八间房间作为供奉祖先的影堂。至今影堂中留存楠木落地罩和垂楣罩各一,双面透雕出渔樵耕读等人物图景。当初,载振全家20多人分住一、二层,百余佣人分住地下室和外围平房中。

寓公生活

载振的天津寓公生活大概既丰富,又近乎无聊。溥铨写道:“我父每天下午两点左右起床,到佛堂烧香拜佛,然后吃早点。吸食鸦片烟之后,天气好则到花园内闲逛,玩赏鱼鸟花草。他每晚九时吃饭,饭后喝牛奶吃水果,然后再吸一次鸦片烟。我们晚辈每天在他起床后先后进去问安,男的请跪安,女的请蹲安,晚饭后再到他屋里一起聊聊天,不外是一些家常话。”

“他曾养过龙睛鱼、金鱼、天鹅、野鸭、虎皮鹦哥等,特别喜爱养蛐蛐、金钟子,不惜重金选购,还买了很多精致的蝈蝈葫芦,有的是象牙雕刻的盖。到了冬天,特制了铜质放葫芦的箱子。后来他还养了几十种热带鱼,雇有专人喂养,到日伪统治末期,由于经济关系,把这些东西陆续卖掉。”

2010年11月初,载振的孙女、出生于1922年的金婉茹(爱新觉罗·毓宜)回到她曾经居住了十几年的庆王府。她站在庭院里回想当年:“我4岁的时候和家人来到天津,当初的生活主要是念书、听戏,家里人平时都不怎么出门。我父亲溥锐带着我和我妹妹住在主楼一层,祖父载振、大伯父溥钟一家和叔叔溥铨住在主楼二层。我们会唱戏,叔叔会拉胡琴,祖父一高兴就让我和姑姑两人唱老生,他还专门让人给我们做了一身有水袖的戏服。”

一直到21岁结婚之前,金婉茹一直住在这里。她对那段生活的记忆是从小背《三字经》,学英文口语,和其他孩子一起去捡大厅里西洋葡萄吊灯落下的葡萄珠,追逐从隔壁英国人的网球场飞进院子的网球。后来,她的任务之一是和溥铨一起抄录劝业场每月的报表。1928年,载振与高星桥合作认购天津劝业场30万元股份,之后王府庞大的开支就是靠这座商场每月的分红维持。

像大多数历史建筑一样,庆王府在90年岁月中历经数次更迭与变迁,在不同的社会状态下改变它的使用内容与功能。1948年秋,国民党军队征用这所宅院,溥钟三兄弟被迫匆匆迁出。解放后,这里先后成为中苏友好协会天津分会、天津外经贸委、天津外事办等机构的办公地点。

“庆王府以前一直是办公场所,一般来说,办公的行政资源很难让出来。到了2009年底,市政府决定让办公单位迁出,这么大的一个宅子要发挥它的作用,好好保护起来。他提出构想就交给我们来做,六七个月之后外事办就迁出了。”庆王府整修项目总工程师冯军对我说,“我以前也在政府机关工作,经常来外事办,觉得这个宅子确实有它的气势,但还是少了一点尊严,很多历史过程中受到的损坏没有得到有效的恢复。”

天津市历史风貌建筑整理公司成立于7年前,在天津已经确立的746幢历史风貌建筑中,已经完成了104幢老房子的修缮保护。外事办迁出之前,他们在进行紧邻庆王府西侧“山益里”历史别墅群的整修改造。金婉茹童年记忆中的网球场到1937年,由创建江南水泥厂的“洋灰陈”家族投资建造了七排红顶青砖的三层联排别墅“山益里”,每户带一个小院子。解放前33幢别墅式楼房里居住43户人家,到2007年启动腾迁时已经入住了210户。

“在政府公共财政紧张、投资并不是很充裕的情况下,像我们这样的国企其实是在摸索一些标准和经验,如何让规划理念更加成熟,使用技术和材料更加符合天津历史建筑的保护特点,结合老街区的产业复兴让它们更符合现代功能和社会功能的需求。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希望能带动其他产权人和不同的投资群体参与进来。”冯军说。

从空间肌理上,整修后的庆王府被划分为“园”、“院”、“庭”、“里”等不同区域,不同的空间规划成不同的功用。作为多功能的文化休闲场所,最靠东边的花园用做咖啡厅、展览馆等对公众开放的空间,主楼的“院”和“亭”相对私密,提供会议、宴会等服务功能,西边的“山益里”33套客房用做酒店和长租公寓。

花园附楼的展览馆里,有一部分内容简短地呈现了载振的一生:以清室庆亲王、内阁总理大臣奕劻的长子初袭镇国将军加封贝子衔,1902年作为专使大臣赴英国参加英王爱德华七世的加冕典礼并访问比、法、美、日诸国,1903年出任清廷第一任商部尚书,4年之后因“杨翠喜案”被奕劻责令上疏辞职,之后再没有谋求任何官职。展厅里陈列着光绪赐庆亲王奕劻世袭罔替金册的复制件,有趣的是,载振承袭庆亲王的金册却是民国六年(1917)由大总统黎元洪以“优待清皇族条件”名义赐予的。

金婉茹为展览馆提供了两张1935年载振六十大寿上的老照片,一张是高星桥等十几位男宾的合影,还有一张是载振府内的女眷。那天的寿堂设在劝业场六楼“天外天”,共和厅被布置得一派团花簇锦。溥钟、溥锐的妻子是清大学士那桐的两个女儿,从相貌看非常相像。金婉茹那一辈的女孩们穿着同一块面料裁制的旗袍,应该是为那天的寿宴特意定做的。

对于酷爱京戏的载振一家来说,那天的助兴剧目足够精彩:朱小义、张德发的《四平山》,谭富英、尚小云的《四郎探母》,大轴是杨小楼、尚小云等全部《长坂坡》,最后送客戏是扎金奎的《风云会》。作为贺礼,尚小云送给载振一座雕刻精致的戏台木雕模型,据说是名琴师徐兰沅和杨宝忠雕制的,高约50厘米,宽约90厘米,凡舞台上用的桌椅、台帘、幔幛、各种乐器等共七八十种器具一应俱全。

(文 /  钟和晏) 王府岁月流转张祥斋庆王府90尚小云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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