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肖兰)
丈夫的爷爷今年93岁,身体还算康健,可是已经18年不能走路了。他1948年从青岛乘船前往台湾,那年他28岁,带着历史的标签,他成为台湾社会中一个特殊群体的一分子——所谓的“荣民”。
不得不说,我对于这段历史的印象,是模糊甚至是无知的。第一次远远地眺望台湾,是2003年左右去厦门,在船上看到了对岸的金门,隐约看到有几个身着军服的士兵,还有与我们截然不同的大字标语。我们于去年春节期间赴台探望爷爷,临行前,对于他的生活,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充满了种种想象。丈夫对他的印象,也只是十几年前他回大陆时的一些零散记忆,只言片语。说他身材板直,走路很快,说话操着好听的台湾腔。一个人带着电视机和金货送给两个儿子和儿媳妇。他的英文不错,过去在县城里当过老师,很喜欢过问孩子们学习外语的状况,给予他们指点。丈夫说,他的英文就是爷爷启蒙的,让他受益匪浅。
飞机抵达高雄的时候,爷爷的保姆、青岛人赵阿姨在高雄机场迎接我们。这位赵阿姨嫁给了一位当地的海员,她的口音很复杂,青岛普通话还夹杂着台湾味儿。坐计程车到了爷爷住的地方,我先前的一切想象几乎在刹那间被击碎。爷爷居住在一间临街的自建小屋里,透过安着铁栅栏的小窗,看到一位孱弱的老人斜倚在沙发上,开着电视正等待着我们。爷爷的头脑很清晰,说话已是纯粹的山东口音,但耳背,我们和他的交流也相对比较困难。他谈起了当初为什么抛家弃子来到台湾,说主要是为了保命,家里成分不好,他预见到会有不好的结局。从1948年到台湾,他独身至今,我问他奶奶去世得早,为什么没有在台湾再找一位太太?他说曾经谈过三个朋友,可是回大陆的时候,看到一大家子的人,还是决定不再娶。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我心里仍旧是个谜。
爷爷家附近有一个很大的眷村,都是高楼。楼下的小饭馆是眷村里的一家人开的,只有几桌,还是地道的北方口味,青椒肉丝,糖醋排骨,里脊肉。丈夫招待客人,妻子算账,小姨子掌勺,每到晚上生意红火得不得了,不订位的话就要等很久。邻里之间都保有一种大陆乡间才有的熟络,见到了都要很热情地打招呼。爷爷因为腿脚不方便,晚上又没有人陪伴,几次摔倒,就那样在冰冷的地上待到天亮,直到保姆早上来上班才发现,他的一颗门牙就是摔倒后磕掉的。他曾经雇过一个河南籍的保姆,这个保姆给好几家打工,累得经常白天在爷爷这里打瞌睡。有一次,忘了关煤气,煤气泄漏,爷爷正在屋里熟睡。外面经过的路人闻到了屋里的煤气味,使劲敲门,才救了爷爷一命。
我们住在离爷爷家不远的“荣军”疗养院,叫做祥和山庄,原先爷爷也住在这里,不知什么原因,很早就搬出去独自居住了。这里住着的都是单身的老“荣民”,岁数大多在七八十岁以上,操着各个地方的口音。疗养院的附近有一家60年的豆浆老店,我们俩在出门的时候总到那儿吃早点。那里最受欢迎的搭配是烧饼配豆浆,烧饼是夹着油条的芝麻烧饼,量很足;豆浆是咸豆浆,里面有虾皮、油条、香菜,还滴了几滴香油,非常鲜美。有一天,一位操着浓重四川口音的老人与我们攀谈,他说在部队的时候就来这里吃早点,已经吃了60年了。祥和山庄的老人已经越来越少了,想必爷爷也是害怕面对这样的状况,才想到换环境去居住吧。我们走的时候,很多老人都开门出来看,问我们怎么这么快就走了?有的只默默送行,之前甚至还未来得及说过一句话。他们每个人身上的故事,恐怕几天几夜都说不完,从战场上九死一生,在异乡独自生活半个多世纪。很遗憾,没能有机会好好地和他们聊聊。
前不久,爷爷回到了山东老家。难以想象,一个90多岁、行动不便的老人,是下了怎样大的决心才做出了这个决定。3年前,我的公公癌症病危。因为亲戚间的一些误会,原本买了机票的爷爷,还是没能回来。公公就这样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爷爷这次回来特意去为我的公公上坟,这是他的一个心愿。因为腿不能动,他就坐在车上,隔窗望着那座孤坟。以他的身体状况来说,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回故乡了,他说比起台湾,还是这里好。我们和他拥抱告别,贴着他的耳朵跟他说要保重身体,就像在台湾与他告别时一样。走到门口,我回身,透过窗户,大声地和爷爷说再见,他向我们招了招手,依稀有些惆怅的神色。 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