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比察邦:“我想做的只是解放”
作者:李东然(文 / 李东然)
( 阿比察邦·韦拉斯哈古 )
我想很多人和我一样,狠心记下阿比察邦·韦拉斯哈古这个怪名,是在2010年的戛纳电影节上。当时他的《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一部晦涩又神怪的泰国电影,竟拿去了金棕榈大奖。
台上的阿比察邦文气羞赧,笑容里也不全是透亮的喜悦,而致辞简洁有力:“献给我战火中的祖国。”
一时间舆论四起。当然先有人评价本届由蒂姆·波顿为首的评审团品味过于异端,还有更多如《纽约时报》、《综艺》、《好莱坞报道》,更甘愿附和《英国卫报》那声“又一次政治对艺术的胜利”,早早就转移了重点。当然这并非全无道理,那个5月,整个泰国上空弥漫着浓重的硝烟,连曼谷的世贸中心也只剩满目疮痍。有人拍下经典的战地照片,商厦废墟中间倒着一尊木头佛像,嘴角上停着最后一丝“微笑国度”的影踪;旷日持久的冲突里,爆炸、鲜血、火光、尸体、枪声、混战,使那里成为世界上最满溢着愤怒与暴力的地方。
但因此就把戛纳折桂全部归因于时事政治,对阿比察邦是颇有不公的。事实上戛纳电影节对他的垂青由来已久,2002年他的第二部电影《祝福》便获得了当年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的奖项;2005年的《热带疾病》晋级主竞赛单元,获得当年昆汀·塔伦蒂诺为主席的评审团大奖;至《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问鼎金棕榈,于这位年轻的东南亚导演,已精准而迅速地完成了三级跳式的飞跃。
看上去阿比察邦的电影真是贴满了讨喜西方世界的标签。《祝福》开始于非法移民与边界问题;《热带疾病》里的同性相吸则指向了性向政治,故事的后半段甚至把同性之惑推向了丛林,一片尚古的“兽”的领域,似是决然对秩序发起挑战;《综合症和一百年》里佛教僧侣们弹吉他、扔飞盘;《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里,布米叔叔忏悔自己早年杀了很多共产党员,肾病便是直接的报应。
( 影片《明日今夜》 )
可如果你因此定义了阿比察邦电影的高度政治性,那么极有可能的是,挫败感会伴随你看完每一部电影。比如你死死盯住故事主角身份是偷渡者,但电影里的每一个角色都在为诡异的皮肤病奔忙,这个问题早已不了了之(《祝福》);而两个少年纯美的爱恋和一段梦魇般的猎虎经历交相呼应,几乎任何释义都显得赘余;至于布米叔叔,逝去的妻儿出现时,观众已分不清现实和虚构,而当他们引领满脸泰然的布米回到前世出生的地方,幽灵鬼怪、轮回转世,还有一场公主和鲶鱼之间的神秘交欢,若归之于怪力乱神,你可以既不相信也不喜欢,而安静地敞开心扉,淡淡看所谓东方式的死亡过程舒展开来,也许就另有一番觉悟。
“我的作品只是挖掘我的生命体验,如果它和政治有关,也仅仅是因为有一部分政治曾介入了我的生命。”阿比察邦的回答很难被坦诚质疑,“我也不清楚这是不是所谓的东方,不愿意想别人(西方世界)怎么看。我成长在这片土地,很多思考的路径就像设定好的程序已在脑中,我首先想了解自己,所以要尽力直面这些存在。”
( 《明日今夜》展览现场 )
阿比察邦出生和成长在泰国东北部的一个小镇,父母都是医生,因此还是孩子时的他,把医院当做游乐场,这也是很多阿比察邦电影里会有医院出现的原因之一。他最初学习的是建筑,因为学生时代经常逃课去电影院,大学毕业以后索性就远赴美国,在芝加哥艺术学院继续研读了电影专业。
三联生活周刊:你曾经视电影于自己是毒瘾,也说希望自己的电影是观众的“灵药”,帮助人们从现实里逃离,这种并不乐于面对现实的态度说明你是个有悲观主义倾向的人么?
阿比察邦:成长在我的国家,我想我是个快乐的悲观主义者。但我极其喜爱现实,即便我在电影里呈现它们是以非常不现实的方式,因为我从小面对的世界里,每一件事总是非常主观的,甚至说充满了宣传色彩。所以电影对我而言就像是药一样,让我能给自己翻译那些现实,适应与那些现实生活在一起。也因此我的电影比较个人化,我需要做电影常常也是为了了解现实。
三联生活周刊:你学成于美国,却立志回国拍电影,并且一路坚持独立的作者式创作,我很好奇你如何做到这点,比如如何解决资金等现实问题,比如你的第一部电影是怎么拍成的?
阿比察邦:是的,我不否认有困难,因此我可能花三年五年的时间拍一部电影。但我把这看做美丽的旅程之一,看生命如何自己找到方向去寻找那些心灵相契合的人。
第一部电影是在1997年开始拍摄的,那个时候网络开始普及,我从前把自己的短片放在网上,真的就有一些泰国公司给了我一些资金。当时我是留长发的,但是为了出去拉赞助我把头发剪了,又买了身西服穿上。当然还有来自家庭的帮助。在泰国,一般家长都会对开始创业的儿子提供一些帮助,我的家人没给我买汽车,他们给了我一些钱让我拍电影。第一部电影我花了三年的时间,靠从不同的来源而一点一点获得的资金。我也尽量灵活些,比如当我没有钱的时候我就停下拍电影,去做别的事情,如做自由撰稿人来挣生活费。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创作充满神秘,比如《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是哪里得到的灵感?
阿比察邦:事实上《布米叔叔》是一本非常本土的小人书,大概10年之前我就看了这本书。这本书本身就是关于精神以及精神游走的,这是个可以充分发挥想象力的故事,但是我想不好该如何完成它。如果愿意这可以成为非常好莱坞式的作品,我又不希望这样,所以这本书就束之高阁了。直到后来我偶然经过泰国东北部的山村,我又想到了它。在那些村落里,我觉得我应该把那些生平传记扔掉,直接运用我自己的线索去叙述这个人。刚好当时我看了很多描写濒死的人的电影,我觉得自己可以做得不一样,我能把死亡与前世联结。所以,实际上最后能和那本书联系在一起的只有布米叔叔这么一个名字,还有开场的水牛,至于公主和其他的故事,都是我在当地的闪念。
三联生活周刊:你总是非常勇敢地去做一些叙事上对主流的挑战,比如《布米叔叔》里,现实和想象之间不加以任何区隔,这种非常意识流的叙事往往需要更强大的内在逻辑,在建构电影时,你是如何平衡和理清这一切的?
阿比察邦:我不知道,这很自发,就像是顺水漂流一样。甚至说我有意放弃了一些逻辑,因为我觉得电影本来都是非常主观的,甚至不存在客观这么一回事,那些最终留在影片里的,无论是你的视角还是你的剪辑点,都是主观的存在,即便是《国家地理》那样的所谓的纪录片也是主观的,所以我干脆顺自己的思绪而下。
三联生活周刊:在你的第一部电影《正午显影》里,你用了故事接龙的方式完成叙事,故事本身充满了扭转,到了《热带疾病》,很浪漫纯洁的同性恋情变奏丛林里猎虎的传奇。这种在一部电影里放进非常扭转、非常对照的存在为何会一直使你感兴趣?
阿比察邦:因为我想要模仿记忆、思考的形式,还有生活本身的随意性。这使我的电影像是一次旅程,这也是我的眼里生活最美丽的部分,甚至不只是美丽而已,也是事实,生活里没有任何事情是百分之百确实肯定的。因此,我也不喜欢让自己的电影成为某种被意义塞满的密封的存在,反而是我希望它成为解放(思考)的工具。
三联生活周刊:什么是你所谓的解放?你希望自己的电影到达怎样的解放?
阿比察邦:我的电影里的解放就是彻底放弃对故事的预期,从对已知的时间存在中解放出来,这其中有种戏谑,也很好玩,反正我自己乐在其中。所以我能一直做电影,正如我说的是玩(Play),这真的不是知识分子式的,也不建立在理智逻辑之上。一个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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