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医老七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夏布(昆明))

草医老七0

25年前,我上小学二年级。母亲在一条污浊的河边开了一家小餐馆。因为曾险些被拐卖,我被禁止在餐馆方圆100米的范围外活动,草医老七的药摊就在100米处。

在看过厨师杀了上百只鸡后,我对于鸡的嘶吼和蹬腿已经麻木,对于鸡的五脏六腑的好奇心完全被消灭。我来到老七的药摊前,我盯上了他的蛔虫。两条白色的蛔虫交缠在一起,泡在一个细高的玻璃瓶里,我总觉得它们还活着,好像看到它们偶然动了一下。老七就坐在一个小木板凳上,他却总是一动不动,和他的蛔虫非常神似。

在这漫天灰尘、吐沫横飞、树叶肆虐的街头,老七显得有些碍眼。首先,他的腿上总是摊开一本书,有时,很久都不见他翻动一页,恰似两眼和书上的符号相互粘住了一样,仿佛坐在那里的只是他的躯壳而已。其次,他干净得过头,一身蓝色卡其布中山装已被洗得发白,却被他穿得有模有样,布鞋宛如刚洗晒过,他半秃的脑袋上,所剩不多的头发从来都一丝不乱。莫非这尘土、这风都没有吹进他的世界?

即使我伸出肮脏的小手翻动他地摊上的草药,他也只是用温和的眼神制止我。我是不会取悦大人的小孩,被大人真正尊重和善待也不是常有的事,所以我还挺愿意待在他身边。

最看不顺眼老七的人是老商。老商的药摊在老七旁边。他跛着脚,穿着毛呢军衣,提着烟斗,和所有可以逮住的人聊天,说话时表情夸张,露出一口黄牙,满嘴喷着恶臭。老商从不搭理老七,看老七的眼神充满了不屑,时刻涌动着一股冲上去踩上一脚而后快的欲望。

有一天,老商把老七的药摊掀了个底朝天,全部草药混在一起,两条蛔虫苍白的身体躺在碎玻璃碴里,老商还把老七的布招牌撕成两半。他说老七抢了他的一个顾客。我放学回来,只看到老七蹲在地上分拣着草药,直到深夜,他仍然用嘴叼着电筒缝补招牌。

“老七,别弄了,把东西拉回家里补也是一样的!”母亲劝老七。

“我就要在这里补!我就要……”老七的眼神里透着对自己的决绝。

第二天,餐馆里的小工告诉我,半夜她看到老七将地上的塑料布卷在身上,睡在他的地摊上。那时正是夜晚寒重的初春。

母亲说,老七是天津人,1976年时,他在哈尔滨上大学。在唐山大地震中,他全家人都死了。至于他是不是家里的老七,后来怎么成了草医,又如何流落到他乡,谁也不知道。算来他那时是30多岁的年纪,看起来却足有50岁的样貌。

从那天以后,老七患上了咳嗽的毛病,坐在餐馆里都能听到他的咳嗽声,病情一天重似一天。他一脸病相,自然再没有人找他看病,但他还是每天都出摊。

突然有一天,老七开始骂人。他一手反叉着腰,一手指向天空,大骂特骂,内容从祖宗十八代,到人体器官,无所不包,花样百出,直到骂得脖子红肿、青筋突突地跳,骂得咳嗽和说话不能同时进行,方能停止。那个年代,生活是如此慢,以至于经常有一些人专门闲坐在路边欣赏老七骂人。他们脸上露出满足、嘲笑和一些不能言传的表情,在吃饱喝足后,还对老七甩下一句:“哎,真可怜!”

老七骂累了,就歇一歇;骂饿了,就来母亲的餐馆吃上一碗面条。母亲不要他的钱,他执意要给。有时,他骂得忘记吃饭,母亲还让小工送一碗面给他。但他事后总记得将钱送还。

我依然去他的药摊前转悠,翻翻草药。他还给了我一只小海马。那时候,他和我说话时的眼神温和得一如从前,我不怕他。

但老七确实和从前不同了,人瘦了一圈,头发变得蓬乱,胡须长得异常快,没用多久,满脸的络腮胡子就将他的下半张脸淹没了。他的衣服变得油油亮亮,一只脚的大脚趾穿透布鞋在外面张望。

春天一过,老七没再来摆药摊。他只是拖着那只笨重的木箱子,车上放着一些捡来的废纸和空酒瓶,他在街上走来走去。老七也不再骂人了。他每天都经过曾经摆摊的地方,金属拖车滚轮与水泥地面摩擦时,发出刺耳的尖叫,即使在那炎热的夏天,每次听得都叫人背脊发凉。他自己好像也冷得利害,穿着三件中山装,一件套一件。他的眼睛如同两只熄灭的烛火,只飘着点白烟,即使看着我也不再有一丝暖意。从那开始,我也不再靠近他了。

“老七,来吃碗面!”母亲总是这样招呼他,他有时过来,有时假装没听见。母亲偶尔会不由分说地把他拉到花台后面的小凳子上坐下吃面,这是为了不让其他顾客感到不便。

“我不饿!我没有钱!”他脏黑的脸上写满慌张。“不要你的钱!”母亲说。

过不了几天,老七总是将一堆脏脏的毛票分币放到母亲的面前。

“你现在住哪里呀?”母亲问。“那儿!”老七指指河对岸的农村,“我现在和老牛住在一起,牛睡下面,我睡上面。”原来,一个农民让老七免费住在牛棚的阁楼上,让他夜里帮着看看牛。

天变凉的时候,传来了老七的死讯。有一天,农民发现老七没出门,爬上阁楼,发现老七已经断气了。■ 草医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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