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恩：再见，爱丽舍

( 7月1日，卡恩在妻子辛克莱陪同下走出法庭，当天他被宣布“无保释放” )

调查人员发现，这名女服务员多次撒谎，疑点重重。她向检察官动情地哭诉她曾在老家几内亚遭到过轮奸，但最终承认这是个编造的故事，是为了骗取同情以增加自己申请到美国政治避难的筹码。她说她有两个孩子，但实际上，她只有一个孩子，两个孩子的谎言是为了骗取更多的政府补贴，她还虚报了收入以避税。不仅如此，酒店的电话录音揭示，这名女子曾在电话中谈论卡恩一案，并在与一名涉嫌毒品交易而在押的男子通话中，提及卡恩的财富。她说自己只有一个电话号码，调查却发现，她每月向5家通信运营商支付数百美元的电话费。她最初说，遭到性侵犯后，她在走廊里等待，直到卡恩离开，但后来又说，事后她先打扫了另一间客房，然后再回到卡恩的房间。过去两年中，她的银行账户里有多人存入的10万美元，她却无从解释资金的来源。她涉嫌与犯罪分子和洗钱嫌疑疑人有染。当事人如此不可靠，卡恩案的可信度也难以确立。7月1日，美国曼哈顿地方法院法官迈克尔·奥布斯宣布：“这一案件相关情况出现根本性改变，我判定卡恩免保释放。”并归还卡恩此前缴纳的100万美元保释金和500万美元保证金。

卡恩重获自由的这一天，他终于可以离开被监视居住的曼哈顿翠贝卡区别墅，与妻子辛克莱在上东区第三大街的一家餐馆庆贺。卡恩的故事已经变成一个传奇，纽约人甚至津津乐道他那顿意大利大餐的菜谱和他出行时的豪华轿车。据说这一天，一名邮递员送来一束红白蓝三色的气球，其中一个气球的形状是自由女神。气球里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在独立日这天享受你的自由吧。”

卡恩重获自由，并极可能重获清白，却付出了无法挽回的高昂的政治代价。即使卡恩能够在美国无保假释，性侵犯罪名最终可能不成立，但法国民调已不再宠爱他，左翼联盟也认为他不太可能在2012年总统大选中获胜。法国政治作家、哈佛大学欧洲研究中心访问学者阿瑟·戈德哈默（Arthur Goldhammer）告诉本刊：“虽然法国人早已知道他对女人的兴趣，并对政治家的私人生活持宽容态度，但随着案情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关于卡恩并不希望被曝光的私生活被高度曝光。法国民意对卡恩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转变，随着新事实的出现，还将继续变化。卡恩的名誉受到极大损害，即使他最终被证明是清白的，也难以完全恢复。”

2007年，当卡恩就任IMF总裁时，法国媒体并没有兴趣去调查与他有关的谣言。法国记者杨·卡特梅尔曾写道，卡恩“唯一真正的问题”就是与女人的“关系”，“媒体都知道他的这一弱点，不过没人会提它，因为我们是在法国”。法国人对政治家的私生活持宽容态度。法国前总统密特朗和秘密情妇的故事法国人早就有耳闻，但法国媒体为这位总统的婚外情打了数年“掩护”。法国前外长洛南德·杜马斯甚至和叙利亚国防部长的女儿有一段私情，但法国媒体并没有报道，因为这是官员的隐私。巴黎政治学院政治研究中心研究员布鲁诺·考特雷（Bruno Cautrès）告诉本刊：“法国是第一个欧洲的天主教国家，它与其他的欧洲国家一样，视政治家和政治领袖为不可信任的人。人们不相信，政治家有能力正确处理经济形势，做出正确的决定。但法国也是一个将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划分得很清楚的国家，这种界限可能比北欧国家还显著。法国人不把他们的政治家当做天使，但要求他们诚实、高效，完成对公众的承诺，并认为个人隐私不可侵犯。”但是，“IMF是一个渗透盎格鲁-萨克逊道德观的国际机构。一个动作的失误，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成为一场媒体风暴”。卡恩大意了。

“法国的宽容并非没有限度。”考特雷说。大西洋另一边，美国媒体对卡恩私生活的细节掘地三尺，无限放大和曝光。法国公众最初谴责的是美国媒体，但随着卡恩的私人生活方式逐渐被事无巨细地呈现于法国民众面前时，他们也难以再无动于衷。一桩桩桃色旧事被翻了个底朝天。“女性不再像过去那样支持他了。在丑闻案之前，法国《世界报》的编辑希尔维·考夫曼曾说，她会投票给卡恩，但现在，她说不会这样选择了。”戈德哈默告诉本刊。不仅如此，“卡恩巨大的私人财富和奢侈的生活方式也呈现在法国人面前”。一时间，卡恩夫妇在华盛顿、巴黎和摩洛哥的豪宅，甚至卡恩在软禁期间所租住的5万美元月租的独栋别墅，都大大满足了人们的窥私癖。“在社会党的传统选民眼中，这些信息丝毫不会提升他的个人形象。”戈德哈默说。突然间，法国媒体“调查报道止于卧室门外”的原则受到了挑战。

( 7月2日，卡恩无保释放的消息成为当天多家媒体的头条 )

虽然现在还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丑闻案背后是否有政治动机，但卡恩一案的种种戏剧性巧合，仍让人禁不住阴谋论想象的诱惑。法国“最聪明的男人”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自断政治前途，不合常理。法国记者、卡恩的老朋友本纳德-亨利·列维指出，纽约的大部分宾馆都是由两个服务员一起打扫的，为何事发当晚，那位32岁的几内亚服务员会独自进入“地球上最受关注的人物之一”的房间呢？索菲特酒店是一个法国酒店，卡恩当晚入住的房间房号为2806，而6月28日则恰好是社会党初选总统候选人的日子。就连卡恩获释的时间也让人浮想联翩：就在他获释的两天之前，华盛顿时间6月28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已宣布法国女财长拉加德出任总裁。也是在6月28日，卡恩所在的法国社会党领导人马蒂娜·奥布里正式宣布参加法国下届总统选举。卡恩被捕后，欧洲媒体报道，俄罗斯总理普京曾披露，俄罗斯联邦国家安全局提供的一份报告显示，卡恩被捕之前，曾发现所有美国肯塔基北部福特·诺克斯堡（纽约联邦储备银行的黄金存放地）的黄金储备“失踪了，或者是下落不明”。这份秘密报告显示，在5月初，美国政府开始拖延已承诺要运送到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191.3吨黄金，卡恩还曾向美国总统奥巴马身旁人士表示，他已经从美国中央情报局内部人士处获得“确切证据”，证明这批黄金“消失了”。随后，卡恩在准备飞往巴黎时被捕。这样，有人认为幕后黑手还有可能是美国中情局。

普林斯顿大学威尔逊国际事务欧洲研究副主任索菲·牟尼耶（Sophie Meunier）博士对本刊说：“谁从这件事情中得到了好处？看起来，法国总统萨科齐没有了2012年总统大选最有力的竞争对手；社会党可以不提名最有声望的总统候选人而另换他人；美国间谍破坏了卡恩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工作。而卡恩自己也曾预言，他将以这样的方式栽倒。但实际上，这些疑似的阴谋制造者并未真正获利。对萨科齐而言，事件爆发得很不是时候——最好的时机是大选临近之时，那时卡恩已经成为社会党的正式总统候选人，将不给社会党留下任何余地去寻找合适的替代者；对社会党人来说，丑闻的爆发则极有可能削弱他们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而美国为什么要介入法国大选，搞掉一位喜欢美国的政治人物呢？”原本民意支持度位居榜首的卡恩本是社会党毫无悬念的总统候选人，如今替代卡恩的奥布里缺乏魅力，民意支持度排在其他3个党派的候选人之后，社会党胜算不大。而即使没有了卡恩，现任总统萨科齐的民意支持率仍然不高，仅排在总统候选人的第10位。卡恩之失除了让左翼联盟力量备受打击外，没有谁从中真正获利。“卡恩在事发前接受采访时说，他怀疑法国的右翼阵营正计划用性丑闻把他搞倒，这从一开始就强化了阴谋论。但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阴谋论的证据。”巴黎政治学院的布鲁诺·考特雷对本刊说。这场丑闻“看起来更像是纯粹的犯罪背景，犯罪组织或宾馆服务员策划了它”。德国海德堡大学国际与发展政治学主任阿克瑟尔·德雷赫尔（Axel Dreher）告诉本刊。

( 卡恩在接受软禁候审期间的临时住处，位于曼哈顿下城区 )

无论阴谋论最终是否成立，卡恩通往爱丽舍宫的路已不再是通途，美国道德观和媒体轰炸已经断送了他的总统之梦。尽管法国民调显示，仍有近一半的法国民众希望看到卡恩返回法国政坛。“但他的名誉已经受损，他也许最需要的是休息一下。如果他自己决定参加总统选举，我倒会感到惊讶。如果他最终被证明清白，他也许会去度假。现在对他来说的确是非常坏的时机。”阿克瑟尔·德雷赫尔说。“我想他不会参加总统竞选，虽然萨科齐不受欢迎，但即使他参加，也难以获胜。不过，即使他不参加总统竞选，也很可能担任财长或总理等职务，这一切将取决于纽约会传来什么样的消息。”戈德哈默说。■

美国的卡恩性侵案

( 5月16日，卡恩在肯尼迪机场被纽约警方逮捕 )

5月16日16点40分，卡恩在肯尼迪机场即将飞往巴黎的法航航班头等舱里被纽约警方逮捕。立刻，头发花白的卡恩戴着手铐，被美国警方押解、推搡的画面在美国媒体上铺天盖地地滚动播出。法国人被这种强烈暗示卡恩就是罪犯的图像震惊了。

随着原告女服务员的信用瓦解，卡恩一案也越来越难成立。美国媒体站在道德高点对卡恩口诛笔伐后，现在又将越来越多的质疑指向了纽约曼哈顿的起诉人。“在美国司法体制里，陪审团需要证明被起诉人卡恩有罪，但女服务员的个人情况让这一证明几乎变得不可能。即使卡恩事实上真的有罪，陪审团也很难相信一个有前科的罪犯对一个有声望的政治家的指控。” “曼哈顿区检察长塞卢斯·万斯如果打赢这场壮观的官司，他将获得极大的好处。但现在，他的职业生涯处在危险边缘。”德国海德堡大学国际与发展政治学主任阿克瑟尔·德雷赫尔（Axel Dreher）对本刊说。

塞卢斯·万斯18个月前就任曼哈顿区检察长。据说他的治理风格不太受欢迎，他辞去了一些检察官，与警察部门的关系也时不时紧张。在如此爆炸性的案件里，检方在法庭里的节节败退，让万斯的领导地位更加危险。“最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检察官们从一开始就说，他们有一个要案，一个非常重要的要案。显然，他们没有仔细调查。这件事就像一个接一个的噩梦。”万斯的老友，一位曼哈顿的辩护律师在接受美国媒体采访时说。就在几周前，万斯的办公室指控两名纽约警察对一名醉酒女性进行性骚扰，最终败诉。曼哈顿的检察官匿名向媒体透露，很多案件追求的仅仅是公众知名度，缺乏审慎的斟酌。

卡恩被捕后，地区法院面临的问题是，是否拘留卡恩。如果要拘留他，法院必须在5天内出一份起诉书，否则，就应该让卡恩被保释，在此期间进行调查，再决定是否起诉卡恩。最终，纽约法庭选择了拒绝卡恩的保释申请，并以卡恩涉嫌强奸酒店女服务员未遂的罪名，对他正式起诉。但纽约警方和法院也许没有太多的选择。“纽约警方所得到的报案听起来可靠，而嫌疑人正要离境，逮捕他是合乎逻辑的选择。”法国政治作家、哈佛大学欧洲研究中心访问学者阿瑟·戈德哈默（Arthur Goldhammer）告诉本刊。而为了防止他逃离出境，纽约法院决定继续羁押卡恩。曼哈顿地区法院也许太过自信，万没有想到，隐匿于后的原告的诚信。而且，卡恩案本应由法院的性犯罪部门专职审理，但万斯把这个案子从该部门调走了，交由另两位助理检察长审理。也许这个决定也导致了万斯的判断失误，因为这两位法官并不了解性犯罪案通常隐含的问题，即受害者本人的背景可能有问题，而且双方各有自己的说法。

曾经因召妓丑闻而被迫辞职的纽约前州长斯皮策如此评价：卡恩案未能得到回答的问题是，检察院有足够的怀疑精神吗？他们是否应该在知道得更多的情况下，再做出判断？斯皮策本人就是美国道德政治的悖论。他曾在金融秩序方面推行极高的道德标准，打击华尔街的投资银行、证券公司，严惩操纵市场或损害散户利益的分析师，将少数华尔街泰斗级人物赶出金融界，成为有名的“廉洁先生”。他还成功捣毁了纽约的两个卖淫集团。他在道德的光环下当选为纽约州州长。当他的召妓丑闻曝光后，美国社会对此的容忍度几乎为零，他在3天内就结束了仅15个月的州长生涯。

对法国政治家来说，情况却大不相同。至今为止，还没有一个政要因为复杂的性生活、多重离婚和偷情等事件而下台。对隐私权的保护让政客们的潘多拉盒子不会轻易被打开，法国的司法体系因此在性丑闻上并没有太多积极的作为。即使是在司法权力扩张、监听盛行的意大利，私生活被高度曝光的贝卢斯科尼也未受到对其政治生涯的威胁。“一些法国人认为，卡恩是美国司法体制的受害者，甚至有人把他视为人民的英雄。”普林斯顿大学威尔逊公共与国际事务研究院欧洲项目副主任索菲·牟尼耶（Sophie Meunier）告诉本刊。“毕竟，法国人更期待法国男人有魅力，政客也不例外。”阿克瑟尔·德雷赫尔（Axel Dreher）对本刊说。法国人更看重的是“无罪推定”原则，而不是个人道德，美国司法体制并没有实现法国人所要求的公平。

性丑闻是美国政治永恒的主题，30多年来，美国政坛曝光了50多起性丑闻。从比尔·克林顿到斯皮策，再到斯瓦辛格和金里奇，生活作风问题影响着民意风向，面临司法体系的判决，直接影响着政治前途。费城天普大学心理学家弗朗克·法尔莱认为：“高层政治领袖喜欢冒极端的风险，冒险正是高度成功的政治领袖和公众人物最核心的素质，而婚外情、性犯罪恰好具有这种特征。”美国性瘾研究专家罗伯特·怀斯则认为，权力所带来的力量感、无需考虑后果的无畏感，形成了一种自我陶醉和自我中心的人格，同时他们总是精力过剩，如果不管理好自己的感情，就很容易犯错。美国道德观始终在与这一人性的悖论做不懈斗争，法国人则宽容它的存在。卡恩的政治前途不幸受挫于美国的道德体系。他的厄运似乎无从逃避，因为“他正要离境，所以必须被逮捕。而美国司法体系，特别是纽约法院，对性犯罪非常敏感”。“美国司法体系最终证明了自己的纠错能力：正是检察官的调查揭示了宾馆服务员的故事中存在的问题。”巴黎政治学院政治研究中心研究员布鲁诺·考特雷（Bruno Cautrès）对本刊说。尽管败诉会给法院带来压力，但“检察官发现指控者故事的矛盾之后，立即通知法院，解除对卡的软禁，这是负责任的行为”。戈德哈默对本刊说。然而，卡恩的命运已无法扭转。■

（文 / 蒲实） 纽约再见法国人曼哈顿政治美国法院爱丽舍卡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