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妈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下午,接到表姐的电话,说大姨妈住院病危,可能不行了,希望见一下我家两姐妹和孩子,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烦乱起来,下班和妹妹联系,匆匆赶往医院。
我的外公是老家小有名气的中医,算是大户人家,住着三进的宅院,搞运动的时候,家里所藏医书一夜之间付诸一炬,宅院只留下里面的4间房,外面的分给其他人家住。外公气得一病不起,不久就去世了。外公生了4个孩子,大舅继承外公衣钵继续在老家行医,其他三姐妹全部到市里工作。
大姨妈是家里长得最漂亮的,性格泼辣开朗,穿着时髦,烫着流行的卷发,在当时闹市区一家小规模的国营旅社上班,我和妹妹经常到她工作的地方玩耍,记忆还相当清晰。
大姨妈的工作按今天看就是酒店的总台小姐了。那时候的总台可不像现在的宽敞大气,而是一个小房间,有个小窗,窗格子上再开个小洞,显得神秘而重要。需要住店的顾客从小洞中递上户口簿让大姨妈检查,然后在大本子上登记个人信息。而大姨妈也不像今天的总台小姐那样笑容甜美,总是严肃认真,举手投足间透着国有企业的优越感。
有一次,大姨妈检查到顾客在年龄登记栏上填了个“成”字,马上不通过,退回重写。“你写个‘成’字是什么意思啊,谁不知道你是成年人啊?是多少岁就写多少岁,要实事求是!”那个客人不敢吭声,立即改正。如果是现在马上就有人找经理投诉了,什么态度!
小旅社地处繁华的鱼峰山脚,这是传说中刘三姐骑着鲤鱼升天的地方,是全广西有名的对歌圣地,山下唱山歌的“阿牛哥”和“刘三姐”成群结队,歌声此起彼伏,听得我似懂非懂。旁边车站的人群熙熙攘攘,相当热闹。旅社门厅的两排木沙发经常就有三教九流闲杂人等歇脚、闲聊、听歌、看热闹。一些赌博、下套、设局的人也自然混迹其中。有些刚到柳州的外地人很容易上当,大姨妈有时看不下去了,就去厨房提桶水,大喊一声:“洗沙发啦!”于是全部人鸟兽散,水冲沙发,半小时内门厅清净。
在我看来,大姨妈最厉害的事情就是生了6个孩子。现在一个孩子都让我忙得四脚朝天、力不从心。五个儿子一个女儿,怎么管教是个问题。在家里,大姨妈有绝对的权威,她往往化繁为简,坚信简单的方法最有效。有哪个孩子不听话,劈头盖脸就上来了。说起现在的孩子都爱顶撞家长,表哥们都说,以前哪里敢啊,谁不听,就等着吃“爆栗”啦,犯了错就乖乖在家思过,哪有现在父母讲几句就受不了离家出走的。
大姨夫是中学教师,脾气温和,喜欢讲道理,但是,他的细声慢语怎么也比不上大姨妈机关枪似的语速。有时他看到家中乱麻一片,干脆走出后门看梅花,任由大姨妈在家中做司令。
如今,那个小旅社早就拆迁,变成了幢幢高楼,鱼峰山下只剩下寥寥可数的“阿牛公公”和“刘三姐婆婆”了,年轻人不来这里,都跑到卡拉OK房了。
前几年,大姨夫去世了,大姨妈的身体也一天天衰弱下去,辛苦操劳了一辈子,落下一身的病,先是高血压,又是心脏病,中风后在床上躺了几个月,恢复后嘴角有点歪。接着骨质疏松,肋骨都断了几根,然后又是盆骨骨折,一桩接着一桩都没消停过。
身体差了,但大姨妈爽朗的性子一如既往,经常拿自己的病开玩笑。在四表哥家休养的时候,我去看她,一副乐观的神情,拿起床边的“随手拍”对我说:“小朋友用的东西,我现在也用啊,下不了床,我就拿这个叫你四表哥。”她还告诉我,中央10频道的节目最好看了,可以增长见识,让我也经常看。
好在子女多孝顺,轮流照顾,大姨妈都挺过来了,居然可以慢慢走路了。去年,是她的80大寿,七大姑八大姨连老家的亲戚们都来祝寿。那天大姨妈非常高兴,穿着团花的红外套,精神抖擞,仿佛年轻了好几十岁,大家都说,大姨妈返老还童了。
没想到才过了几个月,就传来病危的消息。
病榻上的大姨妈瘦了一圈,眼眶突出,面色苍白,很虚弱的样子。表姐说检查结果是直肠癌,她自己也知道了。我坐在床前看着她,她倒来安慰我:“没事的,又不是第一次病,都久经沙场了,我会积极配合治疗,既来之,则安之嘛。”看到妹妹的两个儿子在床边跑来跑去,她开心地笑了起来。
她忽然问了我一句:“我的样子是不是很像阿婆?”其实,我进病房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她好像,简直是一模一样的,但是我不敢说像,似乎冥冥之中她觉得要和母亲相会了,才问我这个问题。
临走,她紧紧拽着我的手不放,好像要抓住什么,眼睛闪烁着泪光,她大概知道自己大限已到,不能停留。我分明从她眼中看到对生命的无奈和留恋,我不敢再说什么,怕动了感情让她更伤心,便胡乱安慰她几句,快步退了出来。
门外的北风让我更添伤感。生命的轮回就是这样,日子一天天一年年,漫长又短暂,到了终点的时候,好像只是一天。记得有句话这样说:隔几个月去医院看看,隔半年去墓地走走,你会敬畏生命,放下很多身外之物,踏踏实实过好平凡的每一天才是最实在的。■
(文 / 羊咩咩) 生理期大姨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