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般的音色
作者:朱伟音色其实很难形容,若将高贵与典雅形容为丝绸,那么,什么叫“丝绸般的音色”?但我在相隔12年,两次面对德累斯顿乐团演出的现场时,却又都不由自主就想到了这个形容。这个乐团的声音太漂亮了——如丝绸般柔情萦绕,如丝绸般泛着高贵的光泽?怪不得有人称它们创造了“梦幻之声”。只不过,相隔了12年的两个现场,12年前是伟大的指挥家意大利人朱佩塞·西诺波里,那一年他53岁。12年后,乐手可能已经换过不少,指挥已经换成一个1975年才出生的年轻的以色列血统的波兰裔丹麦人齐奈德。西诺波里离我们而去,已经逝世10年矣。
12前,听西诺波里指挥他最拿手的舒伯特《未完成交响曲》与马勒《第五交响曲》,我曾惊叹于这个乐团弦乐的声音凝注而来,就如西诺波里精心打磨出的一件细腻温润至极,质地在灯光下能完全透明,不经意就可能破碎的美丽而脆弱的容器。12年后,也许是西诺波里的影响深深镌刻的缘故,总觉得年轻的齐奈德面对这个已经有550年以上历史的乐团的姿态,多少显得有些轻漫。对这样一个乐团而言,他显得太年轻了。但乐声响起的时候,我又马上就明白,其实所有担心都是多余的——其实,通过卡尔·伯姆、鲁道夫·肯培、朱佩塞·西诺波里,美丽的音色已经一代代渗透进了这个乐团的血脉中,它成了它们的传统。遇到不同的指挥,只可能更好,不可能更坏。
真的感谢吴氏策划,每一年都能给我们这些古典音乐痴迷者准备丰盛的精神食粮。今年这个乐团带来的两场曲目,上半场是韦伯的《魔弹射手序曲》与布鲁赫《第一号小提琴协奏曲》,下半场却分别是柴科夫斯基的《第五交响曲》与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二者比较,当然绝对应该选择勃拉姆斯,但因为时间冲突,我却只能选择柴科夫斯基。那晚上,韦伯的《魔弹射手序曲》表达森林中晨曦初露的序奏主题一出现,我就意识到齐奈德在借这个乐团之能力,追求更轻盈的趣味。那个“欢乐之歌”的轻快,很快就把那种美丽的质感展露无遗。也许是这个开头太漂亮,接下来的布鲁赫,就多少有点令我失望。原因也许是齐奈德太执意要细腻而柔情似水的那种表达,给了独奏者、出生于上海的黄蒙拉太大的挑战。黄蒙拉的技术是无懈可击的,但说实在的,布鲁赫这首协奏曲的特点,本在其情感幅度。如果没有刚硬,没有撕裂,柔情难有浓厚之质地。那天黄蒙拉的小提琴,因为所表达情感过于纤细,就如提琴装上了弱音器,乐队也只能以清秀为衬托,喷薄而出的冲击力就迟迟盼望不到。
下半场的柴科夫斯基,齐奈德还是明显要抒情效果。细腻的柴科夫斯基,现在几乎已经成为新一代指挥家诠释之共识。但说实在的,真要在老柴的抒情美、感伤美与情感纠结之间找到最佳感觉,其实很难,非齐奈德这样的年龄可以把握。但这个乐团的能力还是令你感叹:只要一进入那些舞曲的段落,就迫不及待呈现出兴奋,优美,雅致,轻盈欲飞的那种感觉。从这首交响曲的演绎中,我忽然意识到,文本,比如柴科夫斯基时代的俄罗斯民族背景、柴科夫斯基本人对命运的理解,在齐奈德这样的年轻一代意识中,其实都淡化了。凝重的氛围,喜悦与悲愤、痛苦之间的撕扯,重重地撞击心扉的因素,其实都被有意从美学的角度减弱了。于是,我们听到的是,一个又一个乐团能力所铸造的极精致的效果与之间的节奏联系。我已经听过好几次这样的柴科夫斯基了,它是一种现在欧美流行,完全有别于穆拉文斯基或者其他俄罗斯人解读方式的,洒脱的柴科夫斯基。
我原来一直坚持,无论什么样的音乐,总是烙着这个民族最鲜明的印记。从这个观点出发,应该是本土乐团、指挥家对本土作曲家音乐的表达,最贴近原作的本味。比如穆拉文斯基指挥列宁格勒爱乐乐团、斯维特兰诺夫指挥苏联国家交响乐团所演奏的老柴。而现在,这种认识本身的基础已经瓦解了——比如,齐奈德本人,出生于丹麦,父母分别是以色列、波兰人。再比如乐团的成员,现在哪一个乐团里还有多少本土团员呢?再仔细想,分辨一个乐团的性格其实也是困难事。比如这个德累斯顿乐团,卡拉扬曾说过,在德国乐团中,这个乐团的声音更接近于他所体会中的德国音乐传统。卡拉扬是奥地利人,这说法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他当时对富特文格勒训练下的柏林爱乐的一种不屑呢?以我看,德累斯顿的美丽音色其实很接近于维也纳爱乐乐团的音色,它其实是卡尔·伯姆从1934到1942年,以他最黄金的8年音乐总监生涯,辛苦塑造出来的。那么,卡拉扬是否是在对卡尔·伯姆致敬呢?显然不是——事实证明,当他大权在握柏林爱乐后,其实把柏林爱乐带向的是另一个方向。
每一个伟大乐团的音色确实都是由伟大的指挥的气质所酿就的。德累斯顿乐团之伟大,如从时间长河追溯,许茨、哈塞、韦伯、瓦格纳,一直到伯姆、肯培、西诺波里,代代伟大气质都留在这里,经过了综合发酵。想清楚后,其实是这样发酵成的音色,在令我们如醉如痴。■
(文 / 朱伟) 音色音乐丝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