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源:重构“天朝”在世界的图景

作者:刘畅

魏源:重构“天朝”在世界的图景0停泊在伶仃洋的鸦片走私船(摄于1820年)(文化传播供图/FOTOE)

陶澍门下

1841年7月的一天,57岁的林则徐来到镇江边。这位前任两广总督,在促成虎门硝烟,亲见英国远征军占领香港后,被调来浙江,又即将遣戍伊犁。见到老友魏源,二人对榻连宵,感概世事苍茫。临别之际,林则徐将在广州任职时主持编译的《四洲志》《澳门日报》及一些船炮模型的图纸交予魏源,希望他能以此为蓝本,编辑一部详细介绍海外各国天文历法、火药武器、历史沿革的书,“嘱作《海国图志》”。

那是两位老友此生最后一次相见。48岁的魏源此时仍未中第,半生辗转幕府之中,却深得林则徐信任。27年前,林则徐任翰林院编修时,便对在京城负盛名的魏源有所耳闻,此后一直惺惺相惜。

1814年,魏源21岁时,从长沙岳麓书院随父进京。那时乾嘉盛世已步入尾声,各地起事不断,魏源进京前一年,便有天理教进攻皇宫。进京路过河南,正赶上水灾,魏源目睹“黄沙万殍骨”“食鸩止渴饥”的悲惨景象,受到很大的触动,他欲寻求造成这种景象背后的根源,遂在京师里拜谒硕学名儒。

“入都后,治学甚殷,陋室敝袍,借书还书之车,时喧于市。”他在北京期间结识了年龄相仿的龚自珍,二人志趣相投,均认同公羊学经世致用的特色,以及强调“变易”、改制的理论,双双投入礼部主事刘逢禄门下。

刘逢禄专治春秋公羊学,是当时今文经的执牛耳者。相比固守故纸堆,注重训诂的古文经,今文经的学者注重阐发经典中的微言大义,把经书看作是制度论,把经典作为当下行动的依据。龚、魏二人便依此“指天画地,规天下大计”,一展青年的朝气。当时的官员见魏源的诗篇敦厚典雅,四处宣扬,“数日名满京师,中朝公卿大争交纳焉”。

魏源:重构“天朝”在世界的图景1清代魏源著《海国图志》,广州近代史博物馆藏(FOTOE供图)

龚自珍虽没取得功名,好歹也是内阁中书,魏源却不过是个从外省来学习的年轻人。他能受到京城官僚群体的赏识,不仅因为才华,也源于他的家世。

魏源家曾是湖南昭阳的望族,他的祖父曾资助安化青年陶澍进京赶考。魏源进京时,1802年中进士的陶澍正任江南道御史。魏源对陶澍以“通家子”相称,到京后首先投奔这位长自己15岁的世家。陶澍不仅帮他寻访名师,更带着尚未获得功名的魏源,参加自己与同年进士组织的“宣南诗社”,与京城的官员酬答作对、讨论时事。林则徐也曾加入诗社,由此与魏源相识。

林则徐与魏源相知,则始于1825年。林则徐那时是江苏按察使,魏源随在任张渚巡检的父亲定居江苏,进入江苏布政史贺长龄府中做幕僚。林、徐二人同处一地,聚集在已任江苏巡抚的陶澍周围。

魏源眼中“指挥当世事,质朴古人风”的陶澍也曾在岳麓书院读书。乾嘉时期考据学如日中天,岳麓书院却一直秉承始于王夫之的湖湘经世思想,把“义理”的德行培养与“致用”的时务教育统一起来,要求躬行实践。“通晓时务物理”的学规要求,使得陶澍、魏源等人面对动乱的时局,更倾向经世致用的做法。

相似的教育背景使陶澍与魏源意气相投,而“以经世自励”的林则徐也是志同道合。而他们身处当时最为富庶的江南地区,见到的是全国官民矛盾最为复杂的漕运、水利、盐务问题,逼迫他们思考经世之策。陶澍由此被道光皇帝称为“干国良臣”,他升任两江总督,引领的湖湘学派在江浙开枝散叶。

1825年,魏源应同乡贺长龄的要求,收集、编撰清朝历代的经世文章,次年编就《皇朝经世文编》。在这本囊括道光以前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和学术的“政务全书”中,魏源用三分之一的篇幅,罗列包括漕运、盐课、荒政、钱币、水利、道路等务实的文章。此书出版后,数十年都风行海内,晚清俞樾曾说,“凡讲求经济者无不奉此书为矩镬,几乎家有其书”。

史料记载,“时巡抚为陶文毅公澍,亦以文章经济(与魏源)相莫逆,凡海运水利诸大政,咸与筹议”。从魏源编写《皇朝经世文编》直到1839年陶澍逝世,魏源参与了陶澍的所有改革活动。魏源既掂量起两淮漕运改海运后,商船租金的多寡,又探访淮河各销盐口岸盐的价差,成为施政的行家里手,使“后两江制府,如江夏陈公銮、侯官林公则徐、长白璧公昌、长沙李公星沅、沔公建瀛,凡有漕、河、盐、兵等政更张,皆延与议定而后行”。

《海国图志》问世

魏源初在江苏做幕僚时,英国在印度获得种植鸦片的垄断权已逾50年,在中国泛滥已近30年,“嘉庆初食者甚少,不二十年,蔓衍天下,自士大夫以致贩夫走卒,群而趋之,靡而不返”。

魏源曾在《江南吟》中描述鸦片之害已深入清政府的中枢:“阿芙蓉,阿芙蓉,产海西,来海东。不知何国香风过,醉我士女如醇醲。夜不见月与星兮,昼不见白日,自成长夜逍遥国。长夜国,莫愁湖,销金锅里乾坤无。溷六合,迷九有。上朱邸,下黔首。彼昏自痼何足言,藩决膏殚付谁守?语君勿咎阿芙蓉,有形无形瘾则同。边臣之瘾曰养痈,枢臣之瘾曰中庸。儒臣鹦鹉巧学舌,库臣阳虎能窃弓。中朝但断大官瘾,阿芙蓉烟可立尽。”

陶澍是最早主张禁鸦片之人,他在江苏地区大力禁烟,严管当地商人与英国贩卖鸦片的商贩勾结,起获窝藏鸦片即加以销毁,首开禁烟运动的先河。陶澍病逝后,林则徐成为禁烟派首领。作为幕僚的魏源,始终追随禁烟。

“魏源对鸦片的认知并没有仅局限在鸦片本身,他看到鸦片大量输入造成的‘银贵钱贱’的局面。”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郑任钊研究员告诉本刊,魏源就此作《军储篇》,希冀币制改革,“开银矿以浚银源”,并“仿番制以抑番饼”,通过制造银元,抵制外国的银两。这与陶澍、林则徐在1833年的《会奏查议银贵钱贱除弊便民事宜折》中提出“欲抑洋钱,莫于官局先铸银钱”的想法如出一辙。那是他们在鸦片战争之前,对英国势力最初的认知。

鸦片战争使这样局部的认知显得捉襟见肘。林则徐“托孤”般将编写《海国图志》的任务交给魏源后,鼓励他投入裕谦幕府,协助策划浙江抗英防务。而魏源在定海边看到北上的英军攻陷镇江、定海,自己几番进言均未被采纳,他意兴阑珊地回到扬州的家,开始埋头编写《海国图志》。

1841年魏源编成了50卷《海国图志》。“以西洋谭西洋”是魏源自己认定的《海国图志》的最大特点,全书的来源既有中文撰述又有西人著作,尤以后者为多。在《四洲志》的框架下,魏源整合明末清初传教士的书,以及同时代西方传教士的汉文译著,意图成为涉及“各国沿革之始末,建置之永促,能以各国史书志富媪山川,纵横九万里,上下数千年者”的百科全书。在初版之后,魏源又在十年间两次增补,最终形成100卷。

百卷本《海国图志》,其中卷37至卷53均为有关欧洲国家的介绍,第50卷至第53卷是英国的部分,魏源努力展现出英国在世界贸易中的完整图景。

“天朝上国竟被小夷英国打败,给当时的国人以巨大震撼。1842年道光帝向大臣提出了一系列有关英国的问题。了解西方,首先是了解英国。”郑任钊告诉本刊,魏源试图探究何以英国能从一个海洋岛国转变为能够控制世界贸易、拥有众多藩属国的帝国。

汪晖在《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中则总结道,魏源看到,人多地少对海外通商的需求,海外殖民地的资源为国内工业提供支持,保护海外贸易对造船业和军事技术的刺激、以大公班衙形式形成的垄断贸易,以及长途贸易的风险和对货币交换的依赖促成保险、金本位制、税收结构的完善化是英国富强的原因。

“魏源注意到一个事实,英国的海上活动超出欧洲范围是在明代万历年间,当时西班牙垄断着海洋贸易。英国首先战胜西班牙,而后击败荷兰、法国,最终获得通商的主导权。因此通商权实际上产生于治海权。”汪晖在书中介绍,英国殖民主义创造了一种以军事、垄断、占领、转口贸易、工业和金融信贷为纽带的世界市场。“《海国图志·筹海篇》的重要结论之一是,贸易问题必须同时作为军事问题来理解,海战不可避免。”

魏源:重构“天朝”在世界的图景2海洋时代的世界

“为以夷攻夷而作,为以夷款夷而作,为师夷长技以制夷而作。”魏源在《海国图志·叙》中自言其目的。他放眼寰宇,在《海国图志》里收录了各国地图70余幅,包括他编绘的世界历史地图。逐一为列国作“志”时,他又把中国当作起点,由中国交通的远近,按照五大洲的类别排序。这在如今看来习以为常的做法,在魏源的时代,身为士人儒生,却并非容易。

士人首先面临分辨夷夏的问题。在清政府统治之下,“夷”的概念很微妙,它既能指西方列强,又能指清朝统治者,以及中原周边的少数民族。“公羊学主张‘夷狄进于中国则中国之,中国退为夷狄则夷狄之’,这种以文化界定的华夷的学术背景,使魏源没有狭隘的夷夏观念,将满人纳入到‘华夏’的内部。”郑任钊告诉本刊,“魏源提出,‘远客之中,有明礼行义,上通天象,下察地理,旁彻物情,贯串今古者,是瀛寰之奇士,域外之良友,尚可称之曰夷狄乎?’魏源以‘进夷狄’的方式,打破向西方学习的障碍。”

与之相辅相成的是,魏源把边疆划定在清帝国的疆域内,构建世界历史地理图景。“中国之海防,自辽而始,至琼而尽,首尾凡万余里”,他将世界划分为与中国东南海疆相对的“南洋”(东南亚及其海域),与中国西北陆地边疆和东南海疆相通的“西南洋”(南亚和西亚及印度洋海域),与中国北部陆地边疆相界的“北洋”(欧洲和亚洲北部及俄罗斯),以及西欧诸国的“西洋”。

“以民族-国家为中心的海洋时代论述,对魏源来说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挑战。在他看来,大陆是抗拒海洋压力的腹地,也是迂回包抄海洋势力的通道。”汪晖在《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中,将《海国图志》视为兵书,除却详尽介绍各国的武器和制度,魏源力图在清代以前的朝贡体系框架下看待世界的各个区域。比如他书写“南洋”时,呈现越南、缅甸、暹罗等中国曾经的藩属国的失落,“他以荷兰、英国、西班牙、法国、葡萄牙,五个欧洲国家‘纲纪’南洋。在追溯失落的帝国视野中,‘海洋时代’的世界露出它的真实面貌:它是‘西方’深入亚洲朝贡网络内部的时代。因此,不单是英国入侵或鸦片贸易,而是朝贡网络本身的紊乱,构成中国安全的真正威胁。最为重要的是审时度势、合纵连横,重建帝国对于自己的朝贡网络和贸易关系的军事保护”。

这样的思路未受到清政府的重视。桐城派大家姚鼐侄孙、曾书写《康輶纪行》的姚莹曾说到魏源编撰出版《海国图志》后的遭遇,“举世讳言之,魏默深独能著书详求其说,已犯诸公之忌”。也就是说,谈论《海国图志》几乎成为士林之禁忌。直至1861年洋务运动兴起,洋务派才援引了魏源“师夷长技以制夷”的说法。维新变法时,梁启超追溯此书为“变法之萌芽”。

这本针对海国的“兵书”,却很快就令海国日本情有独钟。1851年,中国贸易船运去三部《海国图志》至日本。因书中印有天主教字样,触犯幕府的锁国禁令,被视为禁书,由幕府以每部银130文的价格予以收购,拨归幕府御文库学问所和老中牧野忠雄保管。次年又输入一部,归长崎会收藏。

然而,当1853年美国海军准将马休·佩里率舰队驶入江户湾浦贺海面,造成拉开日本开放序幕的“黑船事件”后,《海国图志》立刻变得炙手可热起来。当年又从中国输入了15部,幕府收购7部,其余8部都投入了市场。幕府不但对书解禁,而且允许训点翻印,出版日译本。一时翻译、刊刻、训解者络绎不绝,形成了一股热潮,《筹海篇》和《阿墨利加州(美国部分)》尤其热门。两三年内,《海国图志》的“训点翻刻本”及“邦译本”(日译本)多达20余种。而金泽、福井、神户、伊势等处之学馆,争相采用该书作为教授世界地理基础知识的教科书。但仍供不应求,数年之间,书价倍增。1851年,每本仅值银130文,1859年涨到436文。幕末先觉者佐久间象山、尊攘运动活动家吉田松阴、尊攘派志士桥本左内、赖之树三郎等竞相搜集借阅,一睹为快。他们做眉批,写摘要、心得,邀集志同道合者座谈。恰如梁启超所言,“日本之平象山、吉田松阴、西乡隆盛辈,皆为此书所激刺,间接以演尊攘(明治)维新之活剧”。

而在中国,直至甲午战败后,《海国图志》才引起重视,多次刊印。此时,魏源已逝近40年。

后 记

1845年,魏源52岁时考中进士。次年秋,任扬州府东台县县令,后因母亲去世而回扬州守制。1847年入两江总督陆建瀛幕府,获经济收入,游历南方各省,访香港、澳门,增补《海国图志》共60卷。1849年,魏源被委署扬州府兴化县知县。3年后,得补授扬州府高邮州知州。在任期间,增补《海国图志》,成100卷。因对太平军抵抗迟误军报,魏源被奏劫革职,后上谕恢复官职,魏源却辞退归里,后率全家避兵战而侨居兴化。自此他专心佛学,自称“菩萨戒弟子魏承贯”。1857年3月26日,魏源病逝于杭州僧舍。是年,英法联军占领广州。

参考书目:《魏源研究》,李瑚著;《魏源评传》,易孟醇著;《魏源评传》,陈其泰、刘兰肖著;《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汪晖著;《魏源的〈海国图志〉及其在日本的影响》,陈选著。实习生胡艺玮对本文亦有贡献 海国图志清朝阿芙蓉魏源陶澍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林则徐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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