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穷鬼乐园”

作者:驳静

我们的“穷鬼乐园”0口述/郑执 采访/驳静摄影/蔡小川

这天晚上10点多,我们和郑执夜袭万顺啤酒屋,传说中的“穷鬼乐园”。它位于沈阳市和平区阜新二街,顶在交叉口,视野开阔,周围有5条街放射而出。夜幕下的啤酒屋是周围唯一仍然亮着灯的店铺。它曾 24 小时营业,全年无休,现在一半的桌子都空着,早不复当年盛况。

这是“一席”那个演讲视频被广泛传播后,郑执第一次到万顺来。他受到了老板娘的热情款待,手由她拉着,“今天有几个大学生等了你一天,一个小时前刚走,我赶紧先发微信告诉他们”。视频在网上流传,连带地,万顺啤酒屋成了“网红景点”。郑执平均每天能收到100多条微博“打卡”私信,读者到此一游,发照片给他。

2008年,郑执的父亲因癌症去世,他开始光顾此地。“在这里喝酒很快乐”。与一周前在北京某个咖啡馆的见面相比,此时的他显然更坦率,更畅快了,“这十年我都自己一个人来,一个人喝。我喝酒不是为了交流,现在坐在这里跟你们聊天,我都觉得是种负担”。

郑执1987年出生在沈阳,初高中就读于东北育才学校,东北三省最好的中学之一。但高考成绩却不尽如人意,差点落榜,被前来招生的香港浸会大学“捞了一把”。他18岁离开沈阳,在香港7年,台湾1年,如今定居在北京。生他养他的地方,一直出现在他作品中。离开沈阳的第12个年头,郑执写出了《仙症》,这是他自认为目前为止自己最好的作品。动笔只用去3天,故事在他脑海里转悠了小20年。原型人物的确是他一个亲戚,20年前就去世了,是“那个大家庭里唯一算得上的读书人”。所以对于写作这件事,过去很多年他都在自己想办法。

以下是郑执的口述。

我们的“穷鬼乐园”1我们的“穷鬼乐园”2我们叫了几个菜,点了几瓶“老雪花”,在啤酒屋最深处围坐下来。按照不成文的规矩,只有常来的“老人”,才有资格坐在当中,其他来客,都得溜边儿坐。与此同时,“老人”们桌上摆的,多半是2块钱一扎的啤酒

我爸

2009年的大年初五,我爸没了,在哈尔滨一个道场走的。我只买到站票,挤了十几个小时的春运火车回沈阳,去办“死亡证明”,再拿到哈尔滨,好在异地火化。冯叔心疼我,说:“你再站到哈尔滨,吃不消,我开车拉你走吧!”冯叔是沈阳一个二手车市场的老板,这在东北就是“混社会”的。一米八几,精瘦,刀削脸,右手少三根手指,当年是我爸的发小。不过他这手指不是打架打没的。

30多年前,我爸在饭店请几个哥们儿吃饭,庆祝我出生。大家都喝多了,他跟我爸说:“老三,我这手指头没知觉了,我给它拧下来,给我大侄儿‘呲花’,你信不?”我爸上头还有两个哥哥,所以社会上混的要么叫他“三哥”,要么就“老三”。我爸也喝多了,说不信。冯叔说,来,瞧着。他把那仨手指头掰折了,血蹿到天花板上,“牛不,上天了”。出事那天下过一场大雪,夜里他喝到不省人事,早上起来发现自己倒在家门口,人没事儿,三根手指插在了雪堆儿里,抽出来一看,都成紫虫子了。医生说没救了,他不信,就这么携带好几天。

车开在沈阳到哈尔滨的高速上,冯叔问我:“郑执,你发现我少仨手指吗?”“你婶儿就没发现,我跟她搞对象的时候,永远站在右边,牵手也是左手。结婚了才发现我原来是残疾人。”说完得意地笑,笑完,又跟我讲了点我爸的事,为我头脑中的我爸又添上一块人生拼图。

2006年夏天,我本来还是落榜生,我在“一席”那个演讲里提到过,我爸一直以为我成绩很好,能考清华北大,没想到分数离清华北大能差100多分儿。发现被骗后,他气得半个月没跟我说话。可7月接近尾声,我考上香港的大学了,消息登在本地报纸教育版头条,我爸就约他一帮老哥们儿吃饭。冯叔边开车边跟我回忆三年前发生的这件小事。“饭桌上大伙儿问你爸:‘东北育才,那可是全沈阳最好的高中,你们家郑执考哪儿了?’你爸说:‘哎,没考好,考去香港了。’‘香港?咋回事?’你爸摆摆手说:‘我也不知道咋回事。’说到这里还要停一停,眼睛巡视一圈,再接着说,‘巧了,我兜里有报纸。’你爸从屁兜里掏出一块纸,叠得方方正正,只露出你那条新闻,给全桌传阅。有个哥们儿说:‘哎,三哥,你这报纸给我,我儿子今年高二,拿回去给他学习学习。’你爸嘴上答应,后来一想没舍得,又给要回去了。”

我听到这个故事那天,是我爸没的第三天。后来我看是枝裕和的《比海更深》,看不得,一看就哭,那里头的父子关系像极,父亲心里头对孩子的成就很自豪,跟外人显摆,跟儿子却从不说。在那之前的两个多月,他都住在癌症病房。最开始我妈没告诉我实情,等她电话打到香港,我爸只剩下一个月时间。我到沈阳后,立刻决定要办休学,马上办,因为我想让他在世的时候知道,他走后我能照顾好我妈。回香港前,我给他磕了仨头,心里火急火燎,生怕就这三天他会突然走掉。临行前,他突然叫住我说:“到香港给自己买个相机,以后有生之年,要多出去走走。”像是一句遗嘱,一句很不符合他人设的遗嘱。

那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好像对我爸一点都不了解。他在我脑子里只有零零碎碎几块拼图,这些拼图,有些是我妈给的,我姥姥给的,后来冯叔还给过我几块,但最核心的那块,该由当事人用第一人称叙述的那块,我所知甚少。我想了解他的少年往事,哪怕他是一个怂人。我决定跟他坦白:“爸,咱得面对现实。等你走了,别人问起我,你爸是什么样的人,我都说不上来,有太多你该亲自告诉我的事。”我爸哭了。就那一个月,我们俩聊的天,加起来比过去20年都多。

也正是这一个月,我们解开了一个心结。我跟我爸是从什么时候关系开始变糟的呢?好像就是初高中那几年,尤其是上了高中,我精神状态很差,还操作过两次非常严格的“跟谁也不说话”。而我爸面馆的生意开始变差。父子二人都很消沉。再加上我住校,每周只回家一次。在他眼里,我上了“育才”这所最好的学校,是读书人了,而他是一个年轻时打架混社会,如今生意又失败的粗人,他认为这样一个我肯定瞧不起那样一个他。其实恰恰相反。他视作污点的人生经历,我反而憧憬。我羡慕他的青春岁月里有过这么一段武侠式的人生,我也渴望那种莽撞与热血。我这辈子估计是不会有那种经历了。

1999年,我爸靠着卖两块钱一碗的面,赚到了100万元。小面馆开到这个程度,有两条路摆在我爸面前。一条路是继续开面馆,甚至开出几家加盟店。另一条路,是靠这些家底,做更大的生意。我爸选择了后者。我能理解他当时的状态,他想进入另一个层次,想实现阶级跨越,不想继续拼命、赚辛苦钱。

他投了80万元买了一批爆米花机,手里拿着一位领导的批条,运到国外卖掉就能大赚一笔,听上去万无一失。同行的人买了其他货,一帮人在对方国家的口岸等了小半年,所有人的货都不让提。直到我妈告诉他“算了,回来吧”,他才最后一个回了家。后来听说,他们全体撤退后,那位给他们批条的领导秘书后脚就把大家的货提走了。他一下被骗走80万,剩下一点钱又扔在了股市,辛苦一生打了水漂。我现在去看我爸过的这一生,起承转合特别清晰,在底层社会摸爬滚打,到更复杂的丛林,遇见更高级的骗子,他立刻就被淘汰了。很心酸,可这不过是那个时代的缩影,哪个家庭没有发生类似的事呢。

我们的“穷鬼乐园”3万顺啤酒屋共3层,现在第3层租给人当乒乓球社,每小时5元,月收50元

打架

我爸妈从小都在沈阳“大西菜行”长大。这个片区挺野的,原来是个圈楼,中间一个圆形广场,向四周辐射出一排排房子,俯视有点像福建土楼。说白了是底层人民聚居地,后来拆了,如今原地在建非常豪华的酒店。我从小也一直住在这片区,好在我妈的工作单位不错,我就近上了和平一小。她退休前在和平区的中国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当营养师。她一开始也不在这么好的单位,而是在沈阳第一阀门厂当绘图员,跟我姥姥同一个厂子(姥姥在那儿刷了一辈子油漆)。因为唱歌好,我3岁那年,被医科大学借调去参加比赛,得了第三名,她就这么留了下来。

而我爸,在下岗潮到来之前的1992年,自己主动从电容器厂辞职,开起抻面馆。可以这么说,我父母都幸运地躲过了下岗潮,没有被它击中。

他们俩的关系,有点像邓超、董洁演的一个片子《你是我兄弟》,一个混子,喜欢片区里的一枝花。我妈算是那个底层世界里学习最好的,长得漂亮,又会唱歌,所以多少年都不爱搭理我爸。但没关系,作为混子,我爸的路数是这样的:你不喜欢我没关系,但谁敢喜欢你,我整死他。

多年以后,沈阳发生了著名的“慕马”大案。这桩曾在2001年轰动全国的反腐案,牵扯出一个案犯叫刘涌,著名的黑社会头子。他比我爸他们小几岁,欺行霸市,手上有人命。他手底下当时有4个著名的打手,其中有一个姓苏,兼职司机。这个人,就是当年追过我妈、被我爸揍到转学的小苏。

刘涌案上了报纸,报纸把那几个人的照片都登出来了。那是2001年前后,那会儿,我也上初中了。我爸我妈拿着报纸小声嘀咕,我凑过去打探,他们就甩手让我走开。直到我爸住院期间,我才问出了这件我当年十分好奇的事。他还给我补充了一个细节。那时候,我爸的抻面馆转战到了第三个场地,就是生意最次的这最后一家。某天,有个派头十足的哥们儿开一大奔来我家吃面。我爸瞅这人从大奔上下来,心想,怎么这么眼熟?他跨进店门第一句话就是:“三哥,你不认识我了?”我爸想起来了,这是小苏。当时的小苏,风头正劲,谁都知道他是刘涌手下的四大金刚之一。我爸心想,这是报仇来了。

招呼人坐下,酒倒上,那么喝了一会儿。我爸先开口:“小时候不懂事,给你打成那样,是我对不起你,你今天要是来寻仇,我不还手。”没想到对方说:“三哥,这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我啊,就是听说你搁这儿开饭店呢,咱多少年没见了,过来吃碗面。”后来他就成了常客。为这事儿,我妈还夸他人不错,不记仇。没想到后来犯进去那么大的案子。

当年我家里有各种管制刀具,有些就在我爸床头柜里,渐渐都生了锈。日本人从东北撤逃后,刺刀、三棱刀这些东西就像破烂一样卖到了废品收购站,多少年后依然能淘得着。这还不过瘾,那时还流行自制武器。你看武侠小说中侠客那种细长潇洒的剑,我爸就做得一把,还起名儿了,叫“七星剑”。我爸去世后,我留下几件他自己做的东西当遗物,其中就有这把剑。七星剑带剑鞘,木制,有一回不小心给泡烂了,我一直想着什么时候能把它给修一修。不过剑没开刃,因为真打起架来可没人用这个。

我常听我妈对我爸讲两句话。一句是:“要不是跟我结婚,你爸早进去了。”还有一句是:“你爸运气好,没吃过大亏。”所谓吃大亏,要么身上留残疾,要么进去过,他都没有。倒也不是什么伤都没落下,有一阵他抽烟,只能用小拇指和无名指夹着,别人以为他耍帅呢,其实不是,他是中指和食指受了伤用不了。

我从小听的故事,都是我妈、姥姥还有舅舅讲的我爸从前如何打架。“你爸要是按着当年那股劲头打下去,早就进去了!”这是他们感慨浪子回头,另一方面,回了头的浪子又积极地把技能传授给儿子。他当然也像我妈一样希望我读书,可同时又觉得,他的儿子学打架,理所当然。我就在两种截然相反的希冀中长大。周一到周五,我在文明人的和平区上学,放学后走一条街,到我妈上班的医科大院儿玩耍,等她下班一起回家。周六周日,我就回到“大西菜行”,大部分时间在家里练毛笔字,少部分时间看楼下野孩子戏耍。

中国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是整个东北三省最好的医院之一。进医院的这扇门,是这一带人流量最大的地方。

穿过医院大堂,就是我小时候常玩的医科大学校区——这里算是沈阳寸土寸金的地段,就这么空着,早破败了,运动场也成了停车场。

小时候最爱去解剖科,趴着窗户看老师给大学生演示讲解尸体解剖。隔壁一栋教学楼是早年“日据时期”日本人盖的,一进门两旁陈列的就是尸体标本,泡在福尔马林的玻璃罩里,我记得还有珍贵的连体婴儿标本,我们给他们起了名号,最受欢迎的一个叫玛丽,“下课到玛丽那儿集合”,成了我们会合暗号。更野的是,进大门左侧那个楼梯下面,常年放着一具干尸,在一个棺材里头,我们会撞开棺材盖儿,偷偷瞅一眼。因为这事儿,我妈没少教育我。

即便如此,和平区还是一个以“文化教育兴盛”著称的片区。我从小瘦弱,这个瘦弱的小小身躯出现在“大西菜行”那个世界里,我爸看了不免生气,“我堂堂一米八几的大个儿,儿子怎么能长成这样!”我心想,长得矮小瘦弱,这怪谁。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头想的其实是:“长成这样儿,出去怎么打架?”我爸传授我临敌大招:撞羊头。

啥叫撞羊头?把头放低,俯冲,去猛撞对方的肚子和下盘。这招我现在想想是对的,我后来学过巴西柔术,第一条就是想方设法把对方放倒,再高的身高优势都没了。不过为什么是“想想”呢?因为到了我也没打上一架,后来长大了,身高有了,撞羊头这招就失效了。但那些年我可没少练。为了督促我练习,我爸又想了办法。我姥姥是泰安人,所以我们家一直睡糠皮枕头,这种枕头很硬,为了让我练习,我爸就挑一糠皮枕头钉到门框上,沙袋似的悬在正中央。我进进出出,都拿脑袋撞两下,撞得枕头上绣的那对鸳鸯在半空中乱转。亲戚们上家里来,我也拿他们当靶子操练撞羊头。这头有没有越来越硬我不知道,我只听说,二姨夫有一阵出公差,给二姨写家信,都会郑重嘱咐,“去郑执家里串门需小心”。

一对一可以用撞羊头,要是被一群人围住了,你怎么办?不会打架的人,逮一圈人胡打乱打,会打架的人,紧着一个打,就打那个领头的,往死里打,那些人就能散。人都是这样,那些被领来的,没有人会真正跟你寻仇。

我爸还擅长情景教学。我们爷俩上澡堂,常看到那些人身上的文身、疤痕。有一回看到一个人整个后背全是疤,我说:“爸,这一看就是个战士。”我爸说:“郑执你记住,疤在后背,打架都怂。”这道理不是很简单么,为啥叫人砍后背,那说明他掉头跑了。疤捅在前头,开在脑门的,那才是迎战。

我爸的逻辑非常丛林法则,他认为世上的男人只分两种,打人的和被打的。我爸使劲想培养我成社会人儿,我妈对我的目标却是“文化人”。我爸最后败下阵来。

我们的“穷鬼乐园”4我们的“穷鬼乐园”5我们和郑执在万顺的当晚11点半,隔壁桌两位酒客过来攀谈,其中一位50多岁,原来在“罩被厂”给面料染色,跟着“下岗潮”失了业,家离这儿挺远的,常常坐公交车一个多小时就来了

喝酒

我是在我爸去世后真正开始大量喝酒的。

2008年我休学了一年,之后又回到了学校。我爸去世后,家里最后剩的一点钱都给了我,但要完成学业,根本不够用。不想让我妈操心,也不想跟朋友借钱,我在街边找了一家民间连锁借贷机构,利息没太算清楚,不知道它是怎么滚的,但知道它肯定比一般的要高,当时也没往“高利贷”那个方向去想,两年一共借了十几万。我给“一个”APP投稿也在那个时期。它给的稿费很良心,投完还能立刻看到稿子和评论,就这么合作了一段时间。现在想起来这是我非常羞耻的写作阶段,曾经我有过这样的想法,《生吞》以前的作品,恨不得烧掉。很快我就不这么想问题了。不能因为你今天行了,写出《仙症》了,就想隐藏过去。如果那些文章有生命,它们会觉得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人不应该这样。

这个时期,我开始酗酒,逢喝必醉,比现在胖20多斤。我喝酒有家族传承。我姥爷在我妈高考那年醉倒在马路牙子上,脑血栓后瘫痪,从此再没起来,去世的时候我姥姥买了十几瓶酒给他陪葬。我有一个叔叔,床底下常年备有两箱啤酒,早上醒来,躺在床上先来一瓶。要是没这口,哈欠连天,干啥都没精神。现在管这个叫“酒精依赖症”。但在东北,我从小的生活环境里,就是这样一群酒鬼。酒精如同这个家族男性的第三性征,流淌在我血液里。

我开始大量喝酒的时候,是我最穷的时候。心情和心态都不好,必须每天喝大酒。每天晚上干下两瓶红酒才能睡着。那时候是真穷,欠了一屁股债,一两百块的红酒喝不起,那我就喝19块钱的。喝了小半年,喝进了医院,酗酒的生活这才告一段落。

从前我也见过我爸在“穷鬼乐园”里喝,隔着玻璃看到他跟一帮哥们儿推杯换盏。此时的他会比平时阳光一些,脸上带着微笑。由此我掌握一个规律,他喝酒的时候给的零花钱比平时多。比方说我今天考了一百分,我先收着,看他哪天喝酒把卷子拿给他,说:“爸,我考一百了。”他能给我一百块钱。如果没赶上喝酒,他就夸你一句,没了。

直到他去世后,我才第一次走进那扇玻璃门。老板娘问我是干什么的,酒腻子不会是我这种模样,一来就点好几个“老雪花”,四个奢华的下酒菜。他们看我觉得格格不入,我自己却对这里感到亲近。我现在写剧本、写小说,出去他们会说什么“你们文化人”。我可不是文化人,我骨子里不是那种东西。我完全不了解知识分子家庭是啥样,我也不了解文化人该干啥。

我们的“穷鬼乐园”6我们跟郑执路过他小时候经常玩耍的院子,几位老太太在那儿晒太阳,郑执说,他姥姥曾是其中一员

十年前我来“穷鬼乐园”时21岁,以为全世界都将被我拥有;十年过去了,我感到自己正越来越接近他们,“穷鬼乐园的废人”。很有可能,我就是隔壁桌就着一盘3块钱花生米喝2块钱一扎啤酒的那个人。不过我现在已经不再做假设,人应当克制对自己命运的好奇心。有一个问题我倒认真想过:如果我有另一辈子,我想过什么样的生活?答案是比这帮人还要废的生活。不需要爱情,不需要性生活,只需要能照顾我生活的保姆,天天喝酒,喝到四五十岁,完事儿。但人不可能有另一辈子,所以这辈子,我不能活得像他们一样消沉。

我有时也会想,为什么我事到如今写出《仙症》这样的故事。我觉得土地跟人一样,你爱他多了,他会冥冥中回馈你点什么,《仙症》是东北那片土地给我的回复。我迷恋我的童年,就像我迷恋“穷鬼乐园”,就像“穷鬼”们迷恋他们的工厂年代。我知道他们为什么喜欢到这里喝酒,因为他们不想从过去出走,那个时候还有饭吃,有国家养,走出“穷鬼乐园”这扇玻璃门,是瞬息万变的现代社会。文学有一定的延迟性,20年后,当我们成人,有了表达能力,童年时期在我脑子里种下的这粒种子发芽了,这粒种子,正是我父母那一代人经历的残酷现实。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小苏”为化名) 郑执万顺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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