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霍尔果斯“淘金”:千里送车的故事
作者:驳静
没想到今年这趟从西安跟车到新疆霍尔果斯,这几项经验都没派上用场。行程五天,一天能下车吃两顿饭,一路从甘肃的牛肉面,吃到了新疆的烤羊肉,第四天下午,我甚至还在修车店旁边的小超市洗了个澡,10元一位,热水充足,还有吹风机供女士使用。
很快我就搞明白,这“宽松幸福”的工作氛围,得益于我们此行运送的货物,它不是别的,而是——卡车本身。陕西汽车控股集团的子公司陕西重汽(以下简称“陕汽”),是中国最大的重型卡车生产厂之一。这家雇佣几万人的大型企业,位于西安市高陵区泾渭新城,这一片原是城乡接合部,因为它的存在,小商业发达,到了午夜街市依然灯火通明。厂区周围盘踞若干家为“陕汽”服务的运输队,西安骅骏汽车服务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骅骏”)是其中之一。
至于那个“宝贵的机会”,我还在北京时,“骅骏”的运输队队长李森就在电话里告诉我,想去喀什就去喀什,想去霍尔果斯就去霍尔果斯,想去几人就去几人。我将信将疑。抵达西安第二天,李森指着他们公司门口马路边两台车说,就跟着它们走。筛选出来的是两台“德龙-X5000”,是种翻斗车,车挂红黑配色,这是亚美尼亚客户(一位矿场主)自己找厂家订做的。订单共计5台,3台已经先行出发,这2台专门在这里等我和摄影师老于。为此,李森还特地安排了他们公司最资深的司机成江和高辉。他们二人经常结伴出行,新疆这条路线,已经跑了十几年。
这5台车抵达霍尔果斯后,将交给骋翼国际货运代理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骋翼”),这是家报关公司,它将代为办理商品车出境手续,并在本地重新雇佣司机,将它们送出国门。让我们跳过西安,先到霍尔果斯的“骋翼”公司的办公室里看一眼。姬虎已经被紫外线强烈的中国西部熏染得黝黑、面目粗犷,看上去就是新疆本地生活节奏缓慢的牧民。但一开口,就露出内地人的急性子,他见到我抢出来的第一句话是,“你看我头发都急白了”。
2005年,姬虎从霍尔果斯退伍转业,回家乡陕西榆林兜了一圈后,果断回到这个他当了8年兵的第二故乡。两年后,他成立了国际货代公司“骋翼”,为商品车出口服务。2024年“十一”假期后开工的第一周,他坐在一张很难忽略的大个头老板椅上,指指身后更为醒目的书架告诉我说,这些就是他们公司代理出口的商品车模型,除了翻斗车、挖掘机等工程机械,摆在最上层的,是这两年霍尔果斯口岸出口商品车里最活跃的品种——小汽车,“你看到的这几款是吉利生产的”。
正是吉利的1000台车让姬虎心急火燎。这个订单目的地是俄罗斯,原本有2000台,同行公司接下来后,一家吃不下,转给姬虎一半。这是公司开业近20年接到的最大订单之一。像吉利汽车这样年出口量不断增长的企业(根据“吉利控股”财报,2023年出口27.4万辆,2024上半年19.7万量),等到将目光转到霍尔果斯陆路口岸,大概率意味着航运满足不了这笔单子的时效性,走霍尔果斯这样的“无水港”,费用更高,但也更快。谁知这笔订单也还是超时了。
全疆的15个陆地边境口岸中,前往俄罗斯可以走喀什的口岸,也可以走霍尔果斯口岸。而霍尔果斯口岸的优势之一在于“双西公路”。这是一条全长8445公里的公路走廊,最西到达俄罗斯圣彼得堡,东起连云港,其中中国境内段落的终点就是霍尔果斯,也就是著名的连霍高速。所以从霍尔果斯口岸出发到达阿拉木图(哈萨克斯坦最大城市),需要四个半小时,比过去节省了一半时间。而在“一带一路”的发展图景中,霍尔果斯更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地理节点,通过哈萨克斯坦,除了可以直抵俄罗斯,还能穿过乌兹别克斯坦、格鲁吉亚和土耳其进入欧洲。
不过姬虎的这批车抵达俄罗斯之前,要走的路相当漫长。它们先是乘坐中欧班列抵达乌鲁木齐火车站,再由笼车接到霍尔果斯,笼车是专用卡车,车挂上安装车笼,最多能装下8辆小车,走高速到口岸后,出关,先送到阿腾科里站(Altynkol)。到这里卸货,然后重新乘坐火车前往莫斯科。那批车抵达阿腾科里后,在那边的仓库等了将近一个月,停车费交了20多万元,愣是没排上火车的档期。姬虎不得不在当地再找一批笼车,再次背上这些吉利。从阿滕科里到莫斯科,公路行驶距离6000多公里,顺利的话一个礼拜能抵达。但1000台车这个数目委实庞大,当地笼车数量有限,它们不断折返,我见到姬虎这天,还有笼车在路上。
从霍尔果斯到莫斯科,货代公司运一台车的成本是1600美元,如今不仅时效超了,面临罚款,还有运输成本随时涨价的风险。这笔令人焦灼的订单还未完结,“十一”假期后,新的问题又摆在眼前。
他手头的这个单子有几十台车,8月31日报关,本来排到9月19日出关——20天的等待已经远超预期,结果当中又被人插队了300台。过完“十一”假期,终于轮到这些车出关,没想到口岸又“堵”了起来。这些天整个口岸每天只通关二三百台车,除去疫情那几年,这几乎是2018年第六代国门霍尔果斯投入运行以来鲜见的低数字。节前,这个数字在800左右,按照今年以来主机厂(这是口岸人对各类商品车车企的称呼)送到口岸的准备出口的数量,一天送走800台能保证口岸不至于积压,而代理公司也能相对放松,报关后等待的时间能控制在一礼拜左右。姬虎向我展示另一个目的地是亚美尼亚的订单,正是我和老于这趟从西安跟车过来的那几台重型卡车,订单显示,目前排在它们前面的有5000多台。
“做口岸生意做的就是心态,要等得住”,姬虎也很清楚这一点,急躁,又得耐住性子等。这其间微妙的平衡,不是人人能掌握。机会之城
按照海关总署的数据,2023年中国汽车出口522.1万辆,已经是世界第一。2024年的出关需求依然旺盛,而霍尔果斯口岸是全国最大的汽车出口陆路口岸,据霍尔果斯口岸管理局的数据,上半年从该口岸出口的商品车突破7.5万辆,同比增长77.6%。但每天的出关节奏,掌握在哈萨克斯坦一方手里。一旦出关放行车辆的数字跌到二三百台,代理公司立马就会感到多方面的压力。超过时效,会被甲方罚款;客户也步步紧逼:“再不送来我们要退货了”;送车师傅们更是怨声载道,这些天,送车师傅们不得不排队一天一夜,只为走完不到三公里的路程。假如这种状况持续太久,那种微妙的平衡很可能会被打破,首先离场的大概率就是送车司机。
梅子恩给我发视频的时候,是10月6日11点05分,他正驾驶一辆他说不上品牌的油电混动小车,困在口岸“一道杆和二道杆中间”,出关共过两道杆,过了第二道杆就算进入哈萨克斯坦地界了,“昨晚9点到现在,只走了20米”。这个地方还没有厕所,头天晚上,他们在这里过夜,温度相当低,幸亏公司老板(也就是姬虎)有良心,给这批车留的油较多,够他开一晚上的暖气,“有的公司给你留三指油,夏天不敢开空调,冬天不敢开暖气”。
梅子恩听同行说,节后第一波送车的师傅比较倒霉,他们毫无预警地愣是排了两天,才将车送到哈方的监管库。梅子恩是节后第三天接的这趟活儿,对境况有所耳闻,但出发前多少还抱点侥幸心理。中方货代公司总体的感受是,哈方每天放行多少辆车,像股市一样阴晴不定,行情好,能放1000辆,行情差,只有二三百辆,而且谁也不敢打保票第二天将会如何。“十一”之前那一个月,就属于行情相当不错的时段,每天能有将近800辆车出关。没想到过完节就急转直下。
视频里,目及之处是形形色色的小车,前后紧紧挨着,原本应该是通道的地方,变成了个停车场。但对梅子恩来说,这不仅是“停车场”,更是又一个“这活儿没法再干”的证据。主要是不划算。跑完一趟公司给600元,目测开支得花200元,两天净入400元。用另一位送车师傅肖安的话说:“我身体健壮,干什么一天挣不到200块啊?要来受这个罪。”
这200元人民币的开销将花在如下一些地方:将车送到哈方的停车场后,走出他们海关的院子,此时,得乘坐一种黑车。花1500坚戈(约合22元人民币),可以乘坐到三四十公里外的雅尔肯特市的客运站,在这里乘坐回中国的大巴,这里又要花5000坚戈(约合74元人民币),这就花去将近100块了。倘若抵达雅尔肯特的时间超过晚上9点半,那么很抱歉,末班车已发车,您就得住下来。师傅们自然是怎么便宜怎么住,因此当地也催生出一批“民宿”。哈萨克斯坦的老百姓在自己家里弄一些地铺,连吃带住,一晚上收中国司机六七十元人民币。梅子恩曾经住过十几个地铺一间的屋子,“被褥都是黑的”。
梅子恩和肖安算是“骋翼”送车队伍里的核心成员,他们都与公司经理是高中同学,都有卡车驾驶证,比起小车,他们更喜欢送大车,一是价钱高,二是晚上有睡觉的地方。“霍尔果斯啥都不多,就是驾驶员多,一发消息说公司今天要出300辆车,几个群几分钟就报满了”,肖安告诉我。根据霍尔果斯边检备案的数字,有资格送车出关的驾驶员超过4万人。2023年1月8日,是疫情后中国与哈萨克斯坦两国互通的日子,疫情三年积压在口岸的车,急需大量送车司机。与此同时,送一台车的价格头几天跳涨到2500元人民币。
那段时间通关也异常通畅,肖安计算过,最快的一次他只花了12分钟,而那也是送车价格最高的时候,超过2000元,换算成时薪,高达8000元,是肖安赚过的最省事的一笔钱。这也是霍尔果斯“淘金热”历史里较为短暂的风口。很快,全国的驾驶员闻风而至,更别说本地人了,做生意的、开店的、种地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连学生娃娃也有”。送车价格很快就卷到了600元。肖安认为“价格就是那些女的搞下来的”。他说他认识的一个女司机就跟他说过,给人在地里干农活,一天也就挣个一二百块钱,把人都累死了,还晒太阳,开这个车就算降到300块也比那个强。
姬虎“头发都急白了”,梅子恩“身体健壮,干什么一天挣不了二百”。但没有人会轻易离开霍尔果斯,因为这里仍然是全中国最有机会发财的地方之一。霍尔果斯2010年就被设立为国家级特别经济开发区,它被视作“西部深圳”,又被称为“中国迪拜”。本地最大的外贸公司金亿集团,主营业务是向哈萨克斯坦出口水果和蔬菜,去年一年送了4600车货,每辆车25吨,出口贸易额高达15.3亿美元。公司张经理告诉我,今年的业务数据只会更好。
前往伊宁机场的黑车上,司机老徐告诉我,他们这种“区间车”,是从霍尔果斯去往周边最便捷灵活同时也最不靠谱的方式。比如我这个客户的信息是他从一个群里获得的,群也很松散,没人统筹,谁都可以发布信息,而发布我信息的这个司机,既没有写我的目的地是机场,也没写出发时间。老徐只是顺便看到且正好上一个客户取消了随手给我打的电话,等接上我,距离我本该出发的时间已经过去半小时。在霍尔果斯,没有司机愿意使用叫车软件获客。
老徐过去曾在深圳一家电子科技外企干过多年采购,2016年企业关掉整个深圳分公司后,他辗转几年,来到霍尔果斯寻找机会。疫情前,他跟人在“中哈霍尔果斯国际边境合作中心”开过免税化妆品店,店开了三家,疫情一暴发这个合作中心就关了,一点余地都没有,甚至有值夜班的保安没来得及出来,就在商场里过了三年。等三年后重新开通,几百万的化妆品全部过期。即便遇过这样大的起伏,老徐还是认为霍尔果斯有机会。他听说过的霍尔果斯淘金传说,包括但不限于:服务于出关业务的“报关员”,影视公司代理注册,甚至依靠“中哈霍尔果斯国际边境合作中心”往国内走私毛肚的小伙子,“一个月就赚了30万块”。他现在开黑车,只是在等下一个风口。那种“三公里一趟”的车,成江也去送过一阵,赶上了2000元一趟的好时候,最多的一个月净赚5万块。最密集的节奏是,下午办好手续,第二天一早出发,天黑前能回国,第三天继续,相当于三天能跑两趟。2023年上半年,成江用满了出境额度50次,用光一整本新护照。下半年又跑满了50趟。比起净入23万元的2023年,今年也算是好行情。2021年起,重卡出口出现爆发式增长。根据东吴证券的研究报告,2020年至2023年,重卡出口从6.1万辆增长至27.6万辆。中国汽车工业协会的数据显示,2024年上半年,中国卡车累计出口量为38.9万辆,同比增长26.1%。值得注意的是,卡车出口占中国汽车出口总量的比例从2021年的8.2%,跃升至2024年上半年的21.5%。这几年,“陕汽”的出口量基本能排在第二。今年10月1日起,俄罗斯显著增加了对汽车和特定机械设备的报废税,按车型不同提高70%至85%。为此,“陕汽”抓住时间窗口提前出口了一大批卡车。这使得8~9月有将近一个月时间,送车司机都在马不停蹄地奔赴霍尔果斯。
行情曲线平缓下来后,像亚美尼亚小矿场主这样的小笔订单,才是“骅骏”最常见的送车业务。怎么就说人家是“小”矿场主了?这是成江的合理推断,也是一种见过大风大浪后的不经意流露。在他们眼里,真正的大老板会成百上千台地订车,比如2017年到2019年之间,西北的煤矿企业会跟“陕汽”下的那种三四千台的订单。那阵子“车太多了,根本跑不过来”,送车钱多,驾照适用的都跑来赚。那时黄帅手里每天都有一大摞订单,“想去哪自己挑”。按成江估算,那阵子活跃的司机起码有4000名。“有时候是真没办法,二三百台车同时出发,路都给人家堵实了。”
大树底下好乘凉,也过过好日子,当成江听我讲起去年跟车时“不敢吃不敢喝”,潇洒地说,该吃吃该喝喝,想上洗手间咱就找地方停靠,“这都不是事儿”。第三天我换坐高辉的车,他也说了一样的话。在赶路的节奏上,他们俩是有共识的,比起重载,空车没那么耗油,新车的临时牌照有效期15天,时间方面绰绰有余。这也是他们全程走国道的原因,用时间换金钱。
于是,摆在我们面前的是4400多公里路,其中大部分都是国道和省道。从西安出发,进入宁夏,随后告别张掖和酒泉,一路向西,进入新疆,4000多公里当中有三分之一是在新疆境内。它迎接我们的第一个城市是哈密,并不逗留,400多公里后,我们就会途经吐鲁番到达那拉提草原,随后就要往托克逊方向走。在这些陌生的地理名词之中,唯一相对熟悉的一个是“天山”——翻过天山,就走完了最难的路,距离霍尔果斯将不到500公里。整条路线,等于是从中国内陆最核心的腹地直插西北方向,一定程度上与唐朝的陆上丝绸之路多有重合。显然,天山是他们重复了几百次的送车路上的一个重要节点。实际上,打从第一天,他们就开始提到天山了。
有时从记忆里翻出又一个翻山时遇到的险情故事。比如就在去年9月,100公里外他们还在车里吹着冷空调,走到半山腰却开始飘雪,很快眼前就只有白茫茫一片,不到半小时,雪积到一米厚。当时他们一行是三台车,到山顶后,不得不停下车来察看路况,“看那雪厚的,头皮发麻”。运气是真不好,假如早下一个小时,他们就不会上山,但不幸中的万幸是,刚下的雪它不滑,假如要是下了之后被冻上一夜,那路滑得根本走不了。他们决定还是趁早下山,车距拉开,以防刹不住车。三台车以极缓的速度下了山,到了山脚下,三个人停在路边,抽了几根烟才平静下来。
有时是算经济账,比起走连霍高速,走218国道翻天山能节省下将近2000块高速费。或者换句话说,翻天山能多挣2000块。去年有他们的同行在天山上一堵就是八天,他们送车师傅没有储备食物的习惯,不得不向110求救。几年前成江和高辉也被堵过,但成江会将这种难熬的堵车描述成更为轻松的版本:每天都有交警送饭,伙食每天还不一样,还不用花钱。
偶尔也会描述登上山顶后的美妙风景,说“你到了就知道了”。
离开托克逊、开始进山的时间是10月2日傍晚6点半,走的是一条缓慢但持续上坡的路,一面是山体,一面是溪谷。我们开始深入天山。溪谷的水清澈无比,不过透冷入骨,高辉说他们过去尝试过下河洗澡,发现即便是六月天也冰得叫人发跳。进山的道路不算太曲折,除了我们,几乎遇不到别的车,我在车里加了两次外套,随着温度越来越低,进入天山深处的感受越发明显,但手机信号一直很好。当天晚上,我们只翻了一座山,对成江和高辉来说,这还只是预热,只是“小天山”。假如没有被交通管制拦在218国道的分岔路上,我们能在第五天中午登顶。带着巨大的预期,第五天下午,我们终于到了山顶,在一个较为宽阔的观景平台停下来。天气阴沉,风声呼啸,我下了车,俯瞰盘山公路,九曲十八弯,证实前几天他们所言非虚。这里海拔3000多米,闪着白光的是积雪,前几天刚刚下过一场雪,更远的山峦上有绿色覆盖,那是天山另一面的那拉提。山两头完全是两种气候。我和摄影师兴奋地下车拍照,而他们两个,平静地在车上刷起了手机,连车都没下。
事后回想,新疆的确可以说是天山的领地,但就我们此行的感受是,218国道这一段,正在被高架桥攻破。造成我们延迟的交通管制,正是为了修桥搭路。我们先是在高处看到了它们,多数已经架完了桥体,桥墩已经连成线了。在半山腰,又看到它们像天山上的塔松林一般,笔直且毫无顾忌地插在斜坡上,又钻进山洞里。到了山脚,就只剩下仰视的份儿了,巨大的桥墩高不可测。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无可辩驳的大手笔。按照新疆公布的规划,此处驾设的桥名叫布然特大桥,属于那拉提至巴伦台公路(那巴公路)项目上的最高桥,全长2504米,最高的桥墩高达79.2米。
高辉对这条即将通车的高速公路不断发出感慨,“你看这些桥墩,都是百元大钞铺出来的”,“等它修好了,可能国道就不让走了”,“这么难修的高速,到时候得多少钱一公里啊”。西安兄弟
成江与高辉是发小,二人出生的村子相距很近,小时候就因为都喜欢养鸽子玩在一起,初中是同学,现在搭伙送车又有将近十年,分别与他们交谈时,都会用一种爱恨交织的口吻谈论对方生活里的细节,像那种处了半辈子的夫妻。比如,高辉说成江可以两天不吃饭,一吃就是五碗面。
从高辉口中,我还得知,成江从小成绩好,但比起读书,他更喜欢摆弄机器。成江中考前两个月突击了一下,就考上了一所不错的高中。但这家伙想弃学开车,就把机会让给了他成绩不佳却又很希望继续升学的双胞胎弟弟——年过四十再回头看少年时代的决定,成江说他挺后悔,但命运就是这样,没人在关键时刻给他掰一下方向盘。幸运的是,儿子继承了他聪明的头脑,在重点高中里排前50名,他的意思是在儿子升学这件事上,他可得把好关。
成江对卡车的天赋与喜欢是从小培养的,他父亲也开大车,上初中,他就给他父亲打下手修车,所以他很早就跟卡车混得很熟。作为“骅骏”最资深的司机之一,很多司机都是他带出道的,一伙人结伴出行,但凡谁的车子出点什么小毛病,都是成江二话不说去捣鼓,满身油污不在话下。
这一行,头脑灵活,会变通,就能挣到各种各样的钱,而成江总是那个想出主意的人。就说送车到云南,返程的时候,他想的办法是为自营车替班,从云南开回西安的货车,通常会拉水果,西瓜和榴莲很常见,“现在太熟了,不好意思要钱了”,拉到西安水果市场,给他们拿上四五个榴莲作为答谢。
疫情防控期间,“陕汽”有一大批车需要送去湖北十堰,送往那里的改装基地。他们管这种几百公里的路程叫“倒短”,早上6点走,晚上七八点回,一趟挣700元。最开始5个人租一辆车回西安,一起承担三四百块钱,挺划算。后来他们发现,他们居然把十堰所有租车公司的车都租完了,还有什么省钱高效的返程方式?他想到的办法是,出发前先将自己的车叉到卡车上,到十堰再叉下来,开自己的车回西安。
当然,也有各种各样省钱的法子。比如这哥俩有时会送车去云南的口岸,头几次跑,成江敢光凭导航,避开高速,勇闯国道。云贵川山多路贵,全是高架桥,所以要想赚钱,就还是得走国道。头些年新疆飞西安的机票太贵,他们经常乘绿皮火车,为了省钱也经常逃票,以至于那趟车上的乘务员一看到他们就问“你们是送车的吧”,然后将他们引到最后一节车厢去,让他们只买最后一站的票。
混得熟了,成江和高辉又透露了更多能赚钱的法子,要冒一些风险。“出来就是挣钱来的,你们不也是吗?”成江反问。与自营车师傅相比,送车师傅算的是另一种经济账。自营车师傅是在经营一家微型企业,谨慎、刻苦,在贷款的压力下分秒必争,在节流和安全上面,寻找一个微妙的平衡;但送车师傅,车不是自己的,送一趟就挣一趟的现钱,比起节流,他们更在乎开源,而开源意味着更冒险,更何况,他们送车的目的地霍尔果斯,本来就是一个充满冒险精神的地方。我答应他们,为这些赚钱的法子保密。
高辉有耐心,能共情,成江有胆识,能拿主意。我和老于都觉得,性格挺互补,怪不得一起送车这么多年。二人倒有一个共同点,都做过发财梦。成江头脑灵光,又在送车行业摸爬滚打十几年,见过、听过不少因为机遇突发横财的发财故事。比如最眼跟前儿的人就是黄帅,他现在在“骅烨”当总经理。Polo衫、西裤、皮鞋,黄帅派头十足,完全看不出来曾经也是送车师傅中的一员,我在西安见到他的时候还以为他是公司老板,特别是当他开着公司100多万元的车送我们去仓库的时候。转折点在2017年,黄帅在他们一帮跑车兄弟里,率先动作,从运输公司里牵出一条线路来承包,运行一年,用成江的话说是“没出大事故”,一年下来分到了100多万元。受此激励,成江也找关系搞到承包权,他与两个人合伙,共投入近300万元,做起“陕汽”出厂新车运输的二级承包商生意。
那几年行情好,他们公司做了半年就赚了300万元,“一个事故赔完了”。肇事司机是其中一个合伙人的外甥,刚拿到驾照不到半年,还没开过长途。按常理,新手司机得有老司机带跑几趟,成江当时没有硬拦,没有多坚持己见,毕竟人家也真金白银出钱合伙。结果跑的第一趟车就出事了,还是个大车祸。那个年轻人上午出车,下午就闯了红灯,将车径直驶入十字路口的一个地摊里,最后3死8伤,肇事这小子吓得弃车逃跑。全责加上肇事逃逸,保险公司拒绝赔偿,事故处理了一年,最后花掉470万元。成江历时一年半的发财梦以亏损52万元告终。
这场事故太大了,以至于西安那些运输公司的老板都听说了成江这个人,不仅“倒霉”而出名,也以果断止损而出名。成江退出后,其他两位合伙人不信邪,继续做,没过一年又出了两条人命,司机瞌睡,冲进收费站撞死一名收费员,司机自己也身亡。那辆车的保险当天晚上12点起效,而出事时间是在夜里11点。这俩人最后收手的时候,分别亏了150万元。
“承包这个事儿,说简单也简单,有个二三百万你就可以干,不出人命,坐在那轻轻松松一年挣五六十万没问题。”每一年都有事故发生,“来钱快,但风险大”,送车师傅来来去去,流动性强,很难具体把控每一位师傅的安全意识。依附于“陕汽”的运输公司最多时达到二三十家,如今只剩下不到5家,“那些没干下去的,大都是赔事故赔破产的”。但怎么说呢,成江说起另一个“运气真好”的同行,“那家伙是真挣着钱了”,干了两年,没出一个大事故,挣了300多万元,但他最后怎么样呢,“换了个老婆,抽起了大烟”,最后的下场只会更惨。
事故后,他退出合伙,老老实实回去送车。幸亏那几年行情确实不错,他拼命干了一年,还清了20多万元的债。现在呢,还梦想发财吗?成江说:“现在?都四十多了,孩子也大了,再折腾,这一辈子翻不了身。”
与此同时,高辉的发财梦做到了武汉。先是他弟弟两口子去了武汉,告诉他说,投资30万元,回报3000万元。高辉在武汉那个传销基地坚持了近两年时间,最后回到西安时“兜里只有500块钱”。回来后又开始送车。先是“倒短”,就是送那些近距离的车,倒了两个多月,存下几千块钱了,开始跟着成江跑新疆专线。一开始,不管加油吃饭都是成江掏钱,运费一结,高辉也立刻还给他,几趟下来,高辉逐渐步入正轨,又花了点时间还清债务。今年是他全面扬眉吐气的一年,他在老家村里盖起了两层楼的新房,花去20多万元。成江说高辉,“一年随随便便能挣个十几万块,尝到甜头了,也不乱跑了”。
发财梦的普遍特点是,最终都会以失败告终。这对中年兄弟,折腾来折腾去,发现都不如送车稳定。当然,这个“稳定”充满了矛盾。每天晚上他们都睡在不同的地方,每隔最多七天,他们还将睡在不同的车上。不像自营车司机,车上有迷你冰箱,冰箱里有冻肉,有些司机擅长在车上做饭,多少有点居家的感觉,但送车师傅出门只背一个双肩包,烧水壶、保温杯、茶叶、洗漱用品、手机和充电器,几乎就是全部。他们在踏上返程火车/飞机之前要丢掉那些东西,被子、车挂篷布,有一回成江甚至还丢掉了他右手的半截小拇指。在霍尔果斯白天的集市上,除了鞋袜羽绒服床上用品,还有人卖车。易拉宝上印了8张照片,展示了包括陕汽德龙系列在内的不同种卡车,介绍文字用的是哈语,地上也贴了海报,上书“购买汽车这里有中国最低价格”。上面印的联系方式是WhatsApp的二维码。就数这个小摊位围着的人最多。
站在国境线内,能看到哈方的摩天轮,据本地人说从来没见过它转动。“中哈霍尔果斯国际边境合作中心”一度相当火热,最近却极为萧条,区内有观光巴士,单独行动的男士会被人询问是否需要特殊服务。周围还有人骑着自行车兜售“免税烟”,价格低到令人生疑。
霍尔果斯200公里外,还有著名的赛里木湖。这些景点,成江和高辉送车十多年,从来没去过。或许是受到国庆假期氛围的感染,这一回,他们打算住上一晚,最起码在霍尔果斯转一下。结果到了晚上,他们就改变主意,打算乘坐绿皮火车一晚上赶往乌鲁木齐,再坐高铁回西安,原因是国庆长假的机票太贵,火车票不好买,第二天是唯一的空当。
在车上的最后几个小时,我问过高辉对未来的打算。他说,想买个车,就在西安周边跑,最起码每天能回家睡觉。他已经盘算好一阵了。
进入送车行业之前,高辉搞过一个轻卡,就在西安送货。当时也是入行不久,市场里有一家店的伙计就管他叫老板娘御用司机,因为一有活儿,老板娘就会说,给高辉打电话。因为什么事儿呢?当时老板娘让他发了30箱货,但收货方工地清点的时候,发现只有29箱,货品是铜配件,一箱价值挺高。高辉第二天又专门跑了一趟工地,一箱一箱拆,发现有两箱货装在了一个箱子里。自那以后,老板娘就认准了他。“我不管在任何地方干,没有人说高辉这人不行的”,他说到现在,还会接到电话问他车在哪儿,请他送一趟货。比起发财,这是一个容易实现的梦想。 霍尔果斯卡车